我方侍疾兩日,賢妃聞訊得了空亦前至塌前侍奉。五月初七那日,冥冥細雨紛灑而至,雲霧濃密難開,卻是像極了江南一帶的梅雨時節。
清早,賢妃方下步攆見音沐為我打傘而來,便道:“怎的也不吩咐奴才準備攆轎?”
我輕聲答:“不過兩盞茶的功夫。”遂望了望滿天如銀絲的細雨,道:“方出門時見著還好,隻是這一會兒功夫便變天了,有些‘梅實迎時雨,蒼茫值晚春’的意味。”
賢妃扶著內監的手下了轎,道:“本宮倒是方知今年江南入早梅了。”她頓了頓道:“十多年才一遇,今日京城這陰鬱的天,仿若下了早梅雨的江南一般。”說著便拾裙入殿。
賢妃眉間儘是愁思,她走得雖急卻也不慌張,絲毫不亂分寸。我並不與她齊肩而行,隻是稍壓著步子於她身後。進了曦華殿,卻見嬰素在門處焦急探看。
賢妃緊了緊腳步,見了嬰素責怪道:“怎麼留皇後娘娘一人在寢殿,也不跟在身邊服侍?”
嬰素見到賢妃方算鬆了口氣,稍稍行禮急道:“今早馮太醫說娘娘不好了,奴婢方吩咐小內監去通報皇上,皇上還在上早朝。”她匆忙將話說完,又瞧見了賢妃身後的我,恭敬行禮道:“洛婕妤吉祥。”
賢妃一聽便急了,一向沉穩的她此時卻似心急如焚,不免加重語氣道:“快再遣幾人去殿裡請皇上,此等要事怎可怠慢!”遂疾步向寢殿走去。
大約是她裙的下擺繁複翩翩,走得急了便踏到裙擺,險些要踉蹌,我連忙從一旁伸手扶她,道:“娘娘仔細腳下。”她稍稍頜首略表感謝,又由嬰素匆匆迎進去。
初夏的白晝雖長,但此時偏逢陰雨綿綿,皇後的寢殿一片黯然,隻有近床處燃著幾支氤氳的紅燭。錦帳中她神色蒼涼,鼻息間尚存幾絲遊離氣息,微微頜著眼倚靠床邊。
她仿佛聽見了殿中的動靜,我看見她稍縱即逝的欣慰與期許的眼神,不過轉瞬,她又回神柔道:“婕妤你來了。”
我微微福了福,道:“娘娘,皇上就要來了。”
她奄然輕嗯了一聲。賢妃從嬰素手中接過一件五蝠伴月緞子披肩,道:“娘娘身子太涼了,披件衣裳才妥當。”
她輕輕撫了下自己憔悴容顏,啞然而笑,許久方道:“本宮這般模樣,皇上見了怕是會傷心,還要麻煩婕妤替本宮勻麵。”
我心口有隱隱的痛,便起身替她拿脂粉,許是坐得太久,一起身便一陣暈眩。我忙扶住床欄,才稍覺清醒,遂拾裙拿了脂粉,為她輕掃雙頰。妝罷她的雙頤似初曉雲霞,方有了血色。
遠遠聽到殿外有隱隱動靜,我握了握皇後的手道:“娘娘,皇上來看您了。”
待他趕來時,皇後僅存一絲氣息,他坐於床邊將她摟進懷中,喃喃在她耳邊道:“晚芝,朕來了,你彆怕。”
而她卻沒有應他,他一急,忙喚嬰素:“快把皇長子抱過來!”
嬰素被皇上的一嗬嚇得有些發愣,一會兒反應過來忙轉身去了,須臾抱來了還在酣睡的皇長子。
他輕輕搖了搖她,道:“你快睜眼看看,弘元還這樣小,你是他的母親。你答應過朕要好好教導我們的孩子,你怎麼能就這樣撒手不管了?沒有你弘元怎麼辦?沒有你……我怎麼辦?”
她仿佛緩回一口氣,伸手摸了摸弘元熟睡的小臉,又嘴中喃喃,卻輕得什麼也聽不到。她漸漸將手伸向我,口中隱約無聲地道了句“洛婕妤”。
我鼻中一酸,一滴淚含在眸中,方要伸手,卻見賢妃雙手握住她的手道:“娘娘對臣妾有什麼吩咐儘管說,臣妾定會去做。”
然而她再也沒有開口,無力的手從賢妃手中落下,像搖晃懸於枯枝的秋葉,一陣涼風卷過,黯然飄落。
他的手臂將無力的她緊緊環住,輕輕貼著她尚存餘溫的臉頰,慟然哀泣。
馮太醫從一側輕輕把了皇後的脈,忽然跪地悲道:“請皇上節哀,娘娘已經大去了。”
四周眾人聞此言,皆跪倒一地,小聲悲啼哀泣。尚未曉人事的弘元亦是啼哭不止,不知是悲母韶華早逝,還是傷己與母緣淺如斯。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郡懿皇後的葬禮極儘奢華,隨葬的除了平日喜愛的穿戴衣飾、冊寶,珠寶玉石更是精美繁華。從隨葬物品到選日擇時,他自是親自打理一切事宜,絲毫不許旁人插手。後宮六院隨著郡懿皇後的逝去驟然黯淡,常能聞見年老的宮人私下竊語,這光景仿佛又回到數年前莊妃逝世那時,皇上愈發沉寂,對於後宮已然不涉足。然而,黯淡之下往往掩著不可預知的洶湧,像是茶吊子裡的水,隻需烈火片刻,便能孕育一番翻。
春日雖過仍覺困倦,卻也不敢貪睡,一早便起來親自做了幾道小點,預備送到禦書房去。
紫硯替我備了提籃,將點心放入籃中,道:“不知皇上今日心情怎樣,昨日聽聞太監們說,昭貴嬪連皇上影子都沒見著,便被遣了出去。”
“昭貴嬪是何等急性子,你我又不是不知,皇後才去了多久……”
我手中的功夫慢了下來,想起皇後臨終前緩緩伸出的手,又思及賢妃迫切迎上去之姿,不覺一栗,感到背後陣陣涼意。在此節骨眼上,我卻不得不將皇後與我的密談壓在心底,若是說出,隻怕招來禍端,更怕他疑心有人窺視後位。
柔佳宮外的天色似釉色淺薄的定窯,呈現霧感朦朧之青白,無一絲雲彩,連日光也是極淡的,氤氳籠罩。
快到禦書房時,聽見了屋內有女子柔聲,便問一旁內監:“誰在裡麵?”
那人尷尬道:“回婕妤小主,是惠嬪。”
紫硯厭惡地皺了皺眉,嘴上卻不敢說什麼,猶豫著道:“小姐……”
我淡然莞爾,對那內監道:“去稟皇上,洛婕妤求見。”
紫硯見那人走遠了,方嘟噥道:“小姐又何必忌諱她,進去便是了,往日不都這樣。”
“皇後方去,不同往日。”我隻道了這八個字,再無他語。
許久,方見惠嬪從殿內而出,見我亦恭謹行禮,一捋鬢發匆匆而過。
我微微一側頭,叫住了她,道:“女子宮中行走需嫻靜端莊、雍容雅步,妹妹的百褶裙裙帶亂了。”遂示意紫硯替她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