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今朝涼殿此為彆(二) 第……(1 / 2)

幽幽宮門深幾許 洳苡 4918 字 10個月前

皇上過了酉時才來的柔佳宮,暮秋的日長一日短似一日,紗窗日落漸黃昏,宮裡早已燃起了紅燭,螢螢如豆的燭火錯影明滅,銜淚滴銅盤。此刻正是傳膳時分,紅燭照著滿桌的筵席,映在觥籌和銀箸上,凝起瑩瑩冷光,寒意淩淩。

他隻穿了一身雲肩通袖膝襴紋直身袍的便服,月白色的襯擺處用密密匝匝的金線繡就明晃耀眼的萬字紋,針針刺進綢緞的是明黃與尊榮。

我脈脈凝望著他,隻想將他的輪廓印刻進腦海,他見我看得入神,微微哂道:“在看什麼?”

我搖了搖頭,嘴角帶著一抹極淡的笑,為他斟滿一杯瓊釀,道:“今日臣妾去靜姝宮了。”

他“唔”了一聲,手握著銀杯卻並不飲。

我繼續道:“靜婕妤生性單純,皇上可要答應臣妾,臣妾的妹妹可不能讓旁人隨便欺負了去。”

他眸光一滯,眼裡似有不忍,最後微微哂道:“儘在說傻話,誰又敢欺負到你頭上呢,可見是在胡思亂想了。”

我輕輕“嗯”了一聲,又道:“這季繁夏這樣快便過去了,如今已是暮秋,身上雖怕暑氣,可真過了蔭夏心裡卻舍不得似的。”

溫熱的龍息香氣息一縷縷傳來,他的手掌輕輕握住我,道:“隻要你喜歡,咱們便年年去淑莊苑,到時候朕栽一排柳樹在雲澤湖邊,咱們一起看拂堤楊柳醉春煙。”

心裡泛起漣漪,仿佛是咬了一枚方方將熟的杏子,微甜中卻帶著極大的酸楚,我生生忍下胸中巨大的翻湧和凝在眸中的淚意,情深熠熠道:“皇上一言九鼎,可不能食言。”

他將我摟緊在懷裡,衣襟上明亮的萬字紋融進我淚盈盈的眼眸,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燭光花影夜蔥蘢,那夜的氤氳燭火,我玉步生蓮,映照著我一步一步走向他,而今日紅燭蠟儘,卻逼著我不得不一寸一寸離開他。

重幃深下,我的手指眷戀地撫過他略有棱角的眉眼、挺拔的鼻梁和帶著青渣的下巴,若是觸覺亦有記憶,那麼細細清宵的此刻,他的輪廓已深深嵌入了我的心底。

碧藍小軒窗的薄紗被夜風吹得微微鼓動,一輪明月藹藹高掛晴空,星漢西流夜未央。偶有一兩聲寒蜇聲起,嘶劃過深寂長夜,惆悵寥寥,顯得如此的不合時宜。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可是終究是不能,我何忍讓你無情對麵是山河。

枕邊的他睡得正深沉,我輕輕合衣起身,從掛在架上的腰帶間解下一枚錯絲荷包,這枚紅豆枝荷包是七夕那日繡就贈與他的,豔豔紅豆如血,深深紮進一針一線中,恨不能沁入肌膚紋理,仿佛絮絮說著入骨相思。

我拿起銀剪,捋過肩上一絲長發,落落剪下一段,小心將青絲攏成一束,用紅線細細綿綿的纏起,紅線兩頭編織經緯交錯、複雜纏繞,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最終係就了一枚如意。將這縷青絲輕輕藏進有白芷、藿香的囊中,今後無論天上人間何處去,惟有這縷青絲,為我常伴君王側。

餘生寥寥還那麼長,兩心尤在,天意卻這樣短,催人匆匆彆離……

滿朝文武五更天未亮便要入殿覲見,因此方過了卯初皇上便已起身。

他見我已醒作勢要起的樣子,輕輕按住我道:“天色還早,你再眠一眠。”

我淺淺一笑,隻搖了搖頭,順勢披上了外衣,道:“臣妾不覺困倦,就讓臣妾服侍您起身吧。”

殿外值守的婼水和紫硯兩人端了淨麵和漱口的水來,待他用茶水漱了口,我將一方帕子在銅盆中絞了,遞與他麵前。

一夜的繾綣,絲發如墨綢錦緞披散在雙肩,如瀉雲鬟似羽扇傾展。

他忍不住伸手捋過我的長發,道:“搖曳青絲百尺長。”

我最後一次為他穿上明黃色的金地緙絲朝服,九龍十二章的紋樣,正龍、團龍、行龍、日、月、星辰、江河……是這樣繁複精致的繡紋。我屈膝為他掖了掖朝服的下擺處,隻見翻騰海水中矗立江涯,是一統山河和萬世升平之意。

我不忍再視,隻是微微揚起臉,與他四目相望:“願與宣溫萬年樹,年年歲歲奉君王。”

殿外的太監唱道:“皇上,卯時三刻了。”

他知道是時辰起駕了,便握了握我的手道:“朕明日再來看你。”

我輕輕又淡然笑著,像是說起尋常事的樣子,道:“弘祐這兩日會扶著宮門立起來了,等皇上明日下了早朝來看他吧。”

他“唔”了一聲,笑著答應了,抬腳走到了門外,魏公公在一旁迎著隨侍。清晨的寒露凝結在秋空,撲來陣陣涼意。

我忍不住又喚了一聲“皇上”,他轉過身來,一如我初見他時眉宇清朗的模樣,我極力地鎮定自若道:“秋露深重,當心龍體。”

他頷了頷首,終於轉回身去,跨出了門外。初日衝破了接天的雲濤,茫茫霧氣最終消散來開,璀璨如金的日光灑落在殿前幽深的院中,萬物皆輝。

到了巳時,門外傳報安真姑姑來了。她進殿後朝我福了福,道:“奴婢給貴妃娘娘請安。”

隻見她身後還跟著一名年輕模樣的宮女,眼熟得很,仿佛也是太後宮中侍奉之人。

我故作常態,笑問:“姑姑怎麼來了,趕緊看座吧。”

她依言坐下了,神色如舊,道:“這兩日太後鳳體欠安,總是鬱鬱,今日一早倒是說起有幾日未見二皇子,甚是想念,遂命奴婢前來接二皇子去禧安宮一聚。”

我驟然一驚,難道太後竟要向弘祐下手?口中卻不敢露出分毫,關切道:“太後鳳體可還要緊?”

安真笑了笑,答:“回娘娘,太後是積年的舊疾了,夏秋交際處總容易複發,現下由太醫院調理著,暫無大礙。隻是前兩日太後見了二皇子,倒是想起了皇上幼時的光景,眼下有些念著,想接二皇子去禧安宮小住兩日,了慰念想。”

我神色忡忡,憂慮道:“二皇子年幼調皮,隻怕是擾了太後清休。”

安真搖了搖頭,道:“娘娘多慮了,有乳母嬤嬤們伺候著,哪裡會驚擾到太後呢,待過幾日太後鳳體安康、心靜思明,奴婢自然就抱著二皇子送回柔佳宮了,娘娘掌管後宮諸事繁忙,這幾日也可得個清閒。”她邊說邊使了個眼色,因背對著那宮女,卻是無人瞧見。

心靜思明?沒想到太後竟是陰損毒辣至此,不惜持幼子威脅,畢竟稚子無辜,她何須如此手段。不過轉念一想,既然弘祐在她身邊,這樣也好,至少他是性命無虞的。

我默默頷首,凝望著安真鄭重道:“那就有勞姑姑一路照拂了,弘祐若能讓太後神寧安康,也是他的福分。”

安真凝重答:“娘娘的話,奴婢記著了,二皇子福澤無邊,大好的前程光景還在後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