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把衣服脫掉吧(2 / 2)

我隻能識趣地裝作不知道,有時候偶爾半夜醒來時,還緊緊閉著眼,巴不得趕緊敲暈自己,生怕被那個正在河裡清洗自己的少年發現自己醒著。

好在沒有,他往往很快就洗完,嘩啦啦的水麵歸於平靜,窸窸窣窣的衣物穿戴完畢,於是,夜色很快就再次寂靜下去。

我一邊猜測他今晚應該也是如此,一邊從河裡站起來,某一刻,當我看到清澈的河麵上粼粼地映出自己及腰的長發後,我想了想,為了接下來方便,便摸到了岸邊放著的匕首,將那襲漆黑的長發攏好,把自己脖子以下的長發都一刀裁掉了。

那些稠密而漆黑的發絲大多順著河流飄走,有些飄進了夏夜的晚風中,我憋了口氣,再次浸入水中,讓頭頂沒過水麵,打算泡一會兒就起身回去了。

結果不等我自己起身,我等來的是一隻探入水中將我猛然拉起來的手。

被拉扯著探出水麵的那一刻,我被天上月光晃花了眼,有些反應不過來,隻能慢半拍地眨了眨眼。

水珠像斷了線從眼睫上掉落,我浸了水的眼睛一開始看東西都找不到焦點,模模糊糊地,朦朦朧朧的,隻能瞅到晃蕩的水光和屬於柒的、暗沉的影子。

眨第一下眼睛的時候,河麵上晃出破碎的水花來。

眨第二下眼睛的時候,眼前的水霧像泡泡破裂一樣驟散,清晰地烙映出少年人無悲無喜的麵容來。

星光螢亮的夏,河畔的草叢裡升騰起燒卻的綠霧,有低垂的水草浸在波光粼粼的水麵,那上邊虛虛地倒映出我們的影子。

河麵上,如鏡般的波光一圈一圈晃動了起來,伴隨著泠泠的水聲。

他一手拿著長刀,一手拉著我的手,少年人纖瘦又高挑的身影籠下來,就像遮蔽月光的烏雲一樣黑壓壓的,無端覺得壓抑。

他是什麼時候過來的,又是什麼時候淌進河裡走到我身邊的,通通不知道,沒有一丁點動靜,就像河裡憑空冒出來的幽靈一樣,他在月光下安靜地看著我,什麼都沒說,審視的目光卻像一把鋒利的刀,從我的身上一寸一下地剜過。

在那樣無法忽視的視線中,我這才後知後覺,驟然一驚,紅了臉,尖叫出來:“你、你乾嘛突然過來?!我沒穿衣服呢!!”

他難得一愣,好像這才意識到我所說的話,漆黑的眼珠子隨之下移,從我露出水麵的酮體上掠過一圈,然後一頓,一聲不響地放開我,表情都沒變一下,隻是像來時悄無聲息的幽靈一樣,走上河岸,隱入螢火紛飛的樹影中,安安靜靜地飄走了。

我趕緊抱住自己,浸下身去,咕嚕咕嚕地吐泡泡,嘴上和心裡暗罵了柒一百零八遍。

待到我穿上衣服出去後,我發現柒還是同離開前一樣坐在火堆前。

他注意到我來了,卻連眉頭都沒有動一下,我覺得他應該主動給我個解釋,可是他好像沒那根筋,根本沒有開口的打算。

看他那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有些尷尬,也有些生氣,但我打不過他,所以隻能抱著自己離他遠遠的,在角落裡無能狂怒。

但仔細想想,柒也不是好色之人,實在奇怪。

在悄悄狐疑地打量了他半晌後,沒看出什麼來,反倒是我自己在意得不得了,我覺得不行,還要和他繼續同行一段時間呢,要是現在就存在這麼大的芥蒂,那這些天的努力不就都白費了。

我便趕在他睡去前,鼓起勇氣問他:“柒,你、你剛才乾嘛突然過來?”

起初,他像沒聽到似的,隻是抱著自己的長刀,倚著一棵樹乾,屈起一條腿,閉眼假寐。

我不禁多叫了兩聲:“……柒?阿柒?”

在即將叫第三聲的時候,他終於睜開了眼睛。

……不得不說,柒閉眼的時候真的比睜開眼睛的時候乖很多,至少肉眼可見地少了幾分淩厲。

這會,當他重重的眼皮壓著纖細的瞳孔看來時,那淺薄的嘴角抿成微微耷拉的一線條,被額前漆黑的發絲拂過的眉眼有著連火光都無法驅散的冷意。

我立馬噤聲了,心想他就算不回答也沒關係了,大俠總有大俠的道理,他手中的刀就是硬道理。

而且,或許在他眼中,我就算光著身子也和他刀下那白花花的魚肉沒什麼區彆,至少,我覺得他那從始至終波瀾不驚得宛若看死人的眼神就是這樣看待我的。

這樣一想,突然也覺得被看光身子不那麼生氣了。

但誰知道,他竟然冷冷出聲了:“你啲頭發乜事?(你的頭發怎麼回事?)”

我沒想到他開口說的是這個,一愣,摸了摸短上許多的頭發,然後才回答他:“這個啊,就是覺得太長了,天氣又熱,難打理,就裁掉了。”

其實我並不如表麵說的那麼輕鬆,在我的故鄉神農國和這座島上,都有頭發受之父母,不可輕易剪去的道理,我聽說玄武國也是,我不久前裁掉那一大截頭發可是下了很大決心的。

許是安慰自己,我瞅了瞅少年人的耷拉在後頸的黑發,又比了比自己的,然後對他傻嘿嘿地笑道:“你看,現在和你一樣短了,不過,我剪了頭發,是不是變醜了?”

少年又開始沉默,閉上眼,不語,他那什麼都不說的樣子透露著一股如同機械一般無機質的漠然,冷淡得什麼都不予理睬。

我找不到他一絲破綻,反倒也不找不追問了。

第二天,當我醒後起來在河邊洗漱的時候,我才發現河岸邊上的草叢裡有一縷長長的黑發垂在那。

都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起初我以為那是一條蜿蜒的黑蛇,還被嚇了一跳,但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縷被裁斷的長發。

這麼長的頭發不可能是柒的,但荒山野嶺除了我們兩個外也根本沒人,隻可能是我的,對此,我思索了一會,才後知後覺想明白——也許昨晚柒是在河裡發現了我裁掉的頭發,以為我出什麼事了,才過來的。

不然好像也沒什麼理由解釋他當時異常的舉動。

接下來一路上,我都想再問問柒驗證自己的猜想,但又莫名開不了口,直到幾天後一場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落下。

幾天下來的燥熱天氣炙烤大地,最終凝成一場烏雲密布的磅礴大雨。

其實早在這一天早上我就在逐漸變涼的狂風中有所感覺——眼見那山間的飛鳥在天上不安地盤旋亂飛,濃雲狂亂地掠過天際,天色又逐漸暗下來,我預感到接下來定然是電閃雷鳴,狂風暴雨。

一個早上,我都帶著柒在找能躲雨的地方,這山裡要是一道雷劈下來,那可不得了,但是,到了午後,還沒等我找到,第一滴雨就落在了我的臉上。

我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反倒是身前的柒先戴上了兜帽。

他仰頭望了一眼黑得猶如傍晚的天,頃刻間,這急驟的雨就迎麵而來。

這前後不過三秒鐘,我連跑都來不及,柒卻是已經低頭,往前傾身,握著刀,獨自快步跑了一段距離,很快就把我遠遠甩在了身後。

我急切地喚了一聲他的名字,他沒有回頭。

耳邊震耳欲聾的雷鳴轟隆隆的,伴隨著淅淅瀝瀝的雨聲掩蓋了山間的所有動靜,我沒一下就被淋濕了,眼睛像被斷了線的珠簾掩蓋了,隻能模模糊糊地看見雨幕中蒼冷的雷光和少年人逐漸遠去的的背影。

他的色彩實在太暗沉了,遠遠望去,幾乎要與雨幕融為一體。

我原以為他會化作大雨中的一縷孤煙消失,但某一刻,他似乎想到什麼似的,有些茫然又猶豫地停了下來,然後在又一聲冷冽的雷光中轉身,帶著滿身的水汽跑回來。

我還沒看清他的臉,他便二話不說,將我單手扛起就跑。

我茫然地被他像麻袋一下扛在肩上,老實說,他實在不太溫柔,那還屬於少年人身形的身子骨還像樹枝一樣在伸展,未完全定形,我感覺他的肩膀又硬又硌人,就像隻是覆著一層薄薄肌肉的硬骨頭似的,在顛簸的疾行中硌得我想吐。

我根本不知道他往哪跑,隻知道偌大的雨水打在身上很痛,像密密麻麻的針刺一樣,耳邊的雷鳴和雨聲不斷,可怕的雷霆像是追著他這隻在山間馱著獵物奔跑的孤狼一樣,狂暴地轟響著。

等到某一刻,耳邊的雷聲似乎小了些,也不再被雨珠毆打後,我才迷迷糊糊地睜開被浸得刺痛的眼睛。

誰知還沒看清周圍,就被柒像卸麻袋一樣扔在地上,我屁|股一痛,瞬間清醒了不少,抬眼就見少年人安靜地立在身邊。

他帶我來的好像是一處山洞,跑了這麼久,他大氣都不帶喘一下的,連表情也沒有變過。

午後黯淡的光線中,他佇立在洞口邊緣,身上一襲紫衣長衫都在滴水,少年人抬手要將頭上的兜帽扯下,但是,在那之前,我已經站起來,湊近他,仰起頭,關切地對他說:“把衣服脫掉吧,柒,不然會感冒的。”

聞言,他放在兜帽上的指尖一頓,不再動作,與此同時,外邊蒼白的閃電落下,一瞬間割裂了他被雨淋得蒼白又冷硬的臉。

被光影堆積的兜帽下,眼前這個表情寡淡冷冽的少年人耷拉眼皮,下移瞳孔,目光陰沉冰冷地垂下,危險又審視地瞥了我一眼。

那樣的眼神,就像一隻在小心翼翼地翕動鼻尖用氣味來確認我的危險程度的狼一樣,充滿了試探的意味,竟還有一絲恍惚般的茫然。

就好像,他自己也不明白我為什麼此時還能被允許存在他身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