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我感覺非常開心,我立馬就和柒說:“快要到了,柒!”
他沒有如我一樣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高興,看上去情緒不大,隻是冷淡地瞥了我一眼,又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
我沒有在意,人一開心,感覺看什麼都開心,當天晚上,我覺得天上遍布的星星都在朝我恭喜地眨眼睛。
因為很高興,所以就想慶祝吃頓好的,當晚,我摘了好多野菜,還有一些雨後長出來的、不常見到的蘑菇,連著鮮嫩的魚肉一起煮了。
我把我畢生的廚藝全都發揮在這一頓,當我把煮好的東西遞給柒時,他平靜地接過,不再像一開始那樣謹慎又戒備,而是尋著香氣,安安靜靜地吃了起來。
我看得滿足又開心,將洗好的、新鮮的野菜又多放了些下去煮,一邊對他說:“多吃點多吃點,柒,你太瘦了,就該多吃點,過了我這村可就沒這店了,等我們分開後,你以後可都吃不到啦。”
這當然是有開玩笑的成分在的,他對此沒有理會我的聒噪,黑沉沉的眼皮壓著瞳孔,映出暖色的火光。
不過在我近乎慫恿的誘惑中,他確實吃得比平時多些。
我又加多了一些野菜下去煮,一邊抬頭望向滿天的星星。
當突然看到有螢亮的星光拖著尾巴從蒼穹上掠過的時候,我驚喜地笑了出來,立即合掌閉上眼,說:“有流星!快點許願許願!”
幾秒過後,我心滿意足地睜開眼,卻發現柒無動於衷,隻是將油紙碗中的熱湯喝了。
我不禁問他:“你沒有願望要許嗎?”
“冇。(沒有。)”這次他竟然難得回答我了。
將吃完的碗筷放下,他漆黑的眼珠盯著眼前跳躍的火光,眼下積壓的青黑始終帶著一種無法褪去的疲憊。
片刻後,他突然冷淡地說:“許就可以實現咩?(許了就能夠實現嗎?)”
那樣的聲音不算輕盈,也不帶半分希冀,仿佛隻是一種直白到近乎天真與冷酷的質問。
但我笑著說:“我剛才許了我們都能平平安安離開這裡的願,這不就要實現了嗎?”
他終於抬眼看了我一下。
迎著他無波無瀾的目光,我繼續說:“當然啦,許願要許切實際一點的才可能實現嘛,不過,不能實現也沒關係,當留個念想唄。”
將最後的湯喝完,我把東西簡單地收起來,同他一起坐在火堆前,用樹枝撥弄燃燒的柴火。
柒抱著自己的刀安靜地靠在樹乾邊,也許是快要分彆了,心中輕快,有很多不愉快的事都變得不太重要了,我對他明快地笑道:“我以前小的時候,就被人販子拐賣到這個國家來了,所以每次許願我就特彆希望離開這座島回家!我本以為這一生都不可能了,但你看,現在還真給我等到了!”
他一愣,似有所感地動了一下指尖,似乎還是不明白我為什麼這麼高興。
但我越說越起勁,心中的高興無以複加,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眼睛亮晶晶地對眼前的少年說:“這還要感謝那個刺殺了天子的玄武國刺客呢!他幫我實現了願望!啊,柒你也是,你帶我一起到這裡,我也很感激你!你們都救了我,都是我的大恩人!”
聞言,他浸在火光中的眼睛突然閃了閃,然後微微垂下眼去,蜷起的指尖將懷中的刀抱得更緊了,那樣的姿態竟有一瞬顯得有些不安和燥動。
但他很快就用與之不符的冷漠的聲音說:“我唔會救人,隻會殺人。(我不會救人,隻會殺人。)”
“怎麼會呢?你不就救了我好幾次嗎?”
或許是有恭維他的成分在的,我彎著嘴角,捧著自己被火光暈得暖暖的臉頰說:“你在山寨救了我,在難民堆裡救了我,上次遇到蛇還有昨天在山洞裡也救了我。”
對此,他似乎不是很想聽到這種話,那雙漆黑的瞳孔很快就厭厭地移開了,無悲無喜地:“咁咪救你。(那不是救你。)”
“是是是。”我沒有把這話當回事,隻是笑著附和道。
我覺得有時候柒就像一隻孤傲的黑貓,需要順毛擼,而不能逆著毛哄。
我剛這樣想,他卻是冷冷地剜了我一眼,那樣的目光竟帶著像犬類動物的幾分威脅和鬱悶,似乎不太滿意我的反應一樣。
我不再與他糾結這個話題,而是對他笑道:“很快就能離開這裡啦,你出去後會說正常一點的語言嗎?像我這樣的,你的話有時候聽起來很困難,彆人不一定聽得懂,會很麻煩吧,你要是不會,我可以教你呀,不過你聽得懂我的話,就算不會,學起來也很快的。”
我不知道柒究竟是不是這座島上的人,不管是不是,我都這樣鼓勵他,不過他懶得理我,顯然不願意浪費時間遷就我,我當然也不會強迫他。
但是,少年人今晚的話似乎比往常多了些,因為我突然聽到他說:“你成日做多餘嘅事,你有咩目的?(你總是做多餘的事,你有什麼目的?)”
這突如其來又奇怪的話讓我一時有些茫然,他卻像鷹鷲盯住獵物一樣,陰鬱而犀利地看著我,似乎想要得到一個困惑許久的答案。
我茫然地看了他半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然後輕輕笑了。
“哪來的什麼目的?我們既然同行,那想要搞好關係不是很自然嗎?”我自然而然地說:“你幫幫我,我幫幫你,你來我往,一借一還,這叫人情世故。”
他看上去很不理解這個詞,不,與其說是不理解,不如說是壓根無所謂,也聯想不到它能到來的好處。
我不禁反思自己,可能是我確實太弱了,不能給他帶來什麼好處,所以他不願意放低姿態和我處好關係也不是沒可能,我暫時把柒列入了這樣利益至上的行列。
但是,都說是蛇一身冷,是狼一身腥,我本以為柒會是塊捂不熱的冰。
初見時這個冷相的少年帶來了腥風血雨,相逢時也是血流成河,但現在看來,也並非完全這樣。
或許他確實冷漠又奇怪,也不信任我,好吧,有時還像昨天那樣可怕,但是這些天相處下來,他不是像山匪那樣的嗜殺之人,也並非鐵石心腸。
這個看上去與我一般年紀的少年,姓名不詳,年紀不詳,身份不詳,來自哪裡我也不知道,除了知道他武功高強外,連他的名字都是我亂叫的。
但我還是真誠地他說:“也可能是因為你很神秘呀,神秘的人總是很有魅力,想了解有魅力的人,不是很正常嗎?”
他終於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褪去所有的空白,很快,他就安靜了下去,臉上的表情沉默又寡淡,就像發黑的青苔一樣,依附著火光照不到的角落裡去了。
我卻不再理會他,起身就去遠些的河邊洗澡去了。
我洗完澡穿衣服的時候,看到了水麵上映出自己裁得像狗啃似的頭發,不禁又拿出匕首來,想要把發尾裁起平齊好看些,但是不管怎樣裁都不得要領,我隻能鬱悶地放棄。
與此同時,我從自己身上摸出了一根金簪子和好些金葉子,這些都是從山匪寨子裡順出來的,我在糾結要不要分給柒幾片。
過兩天我們就可以離開這座島了,但是,出去後少不了要用到錢的地方,柒那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態度看上去也不像是有錢的樣子,說不定到時登上來接濟難民的船,也少不了要用東西打點。
我仔細想了想,還是決定到時分彆的時候要給這個寡言也不是很壞的冷麵大俠一些。
我將那些金葉子和金簪子放袖子裡藏好,轉頭準備回去的時候,就見少年人的影子不知何時已出現在身後的不遠處。
但是,奇怪的是,他不像往常那樣挺拔而悄而聲息地立著,
螢火繞著燒卻的霧氣,我看到他隱在影影綽綽的草叢中,彎著腰,一手拿著刀,一手扶著樹乾,正在紊亂而急促地喘著氣。
有不斷從額角淌下的冷汗沾濕了他的鬢角,那張汗涔涔的臉龐變得那麼蒼白,他眉弓下陰森的目光伴隨著有些虛浮的腳步遙遙望來,就像一匹受傷的孤狼,循著血腥味從黑夜的邊緣飄來。
我趕緊跑過去,著急又關切地想要攙扶他:“柒!你怎麼了?!你沒事……”
但是這樣的聲音下一秒就被扼殺在他的掌心下。
他單手就緊緊地掐住了我的喉嚨,瞬間將我掀倒在地。
背脊立即撞在堅硬的土地上,五臟六腑好像一下都變得疼痛起來,我的喉嚨湧上一絲血腥氣,聽到他的聲音虛弱又嘶啞,好像一樣破碎的拉風箱一樣,從肺裡艱難地擠出來:“你累死我?對我落毒?!(你陷害我?對我下毒?!)”
我腦袋懵懵的,耳邊有一陣冗長的嗡鳴,遙遠的蟬鳴輕飄飄地傳來,慢半拍的腦筋終於轉啊轉,才意識到難道是今晚吃的野菜有毒?
當我頭暈眼花地睜開眼時,看見眼簾中,天上的星光被雲層隱蔽,清冷的月光從蒼穹之上灑下,隨後像慢鏡頭一般,一寸一寸地掠過了少年蒼白的臉,也照亮了他在那一刻腥紅得幾乎要滴下血來的眼睛。
如蛛網般的血絲在那雙纖細的瞳孔上龜裂,裡邊流露出洶湧的冷意和殺氣,像毒蛇一樣,化作實質,附骨之疽般盤旋纏繞在我的身上,我瞳孔顫動,倏然想起了那日山間小徑上噬來的那條毒蛇,那麼可怕,那麼駭人。
但是,這次柒不再擋在我身前,而是化作了那條毒蛇朝我噬來。
而我就像一隻被毒蛇盯住的青蛙,被嚇得顫顫巍巍地抖起來,生怕他一個用力掐死我或扭斷我的脖子,趕忙用儘力氣想要辯解,可是我砸在地上的腦子卻一團亂,隻能慌不擇言道:“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柒,我真的沒想害你!!我會給你解藥的!你彆殺我!”
此言一出,不知道是因為對死亡的恐懼,還是因為對我的憤怒,他微微瞪大了眼睛。
掐在脖子上的五指痙攣了一下,翕動的嘴角褪去了所有的血色,他顫動的側臉似乎想說些什麼,最終卻隻是發出了一種齧齒類動物咬牙切齒磨合牙尖的聲音。
我看見他單手拔出了刀,那樣布滿裂廊的刀身在月光中泛著不祥的紫光,自上而下,朝我的脖頸刺下,那一瞬間,我害怕得落下淚來,不斷地哭泣。
掐在喉嚨上的手掌倏然一僵,那把刀最終隻是擦著我的鬢發而過,重重地插在了我耳邊的土地上。
與此同時,我被淚水浸濕的眼睛映出他此刻的模樣,在我朦朧的眼淚中,他的表情在月光下因為身體的痛苦而呈現出一瞬的掙紮,然後像終於堅持不住一樣,重重地垂下頭來。
有冷汗從額角淌下,掠過了他淩厲的眉鋒,淌過了他的眼睫,然後浸入眼睛,從上邊落下來。
那一刻,他宛若落淚一般,浸著清冷的月光和我的淚水,如同一條在深海溺死的魚,那樣不甘心地蜷縮了一下握刀的手指。
他好像第一次這麼狼狽,也這麼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