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肯定柒中毒了,毒性可能還很烈。
他的手掌溫度很高,又一直冒冷汗,呼吸也相當急促,我在他的掌心中痛苦地眯起眼時,下一秒就看見有黏稠腥紅的血絲突然從他的嘴裡溢出來。
那些血是濃鬱的黑,他似乎自己都沒想到,那雙殷紅如梅的瞳孔瞪大,表情有些空白地看著它們滴落在我的臉上。
他的狀態肉眼可見的糟糕,我從來沒見過柒這麼狼狽的樣子。
但是,這好像絲毫不影響他殺死我的可能性,也並沒有讓他的動作產生一瞬間的遲疑,相反,他好像還因為中毒而褪去了往日的平靜——我能感受到掐在喉嚨上的五指有收緊的趨勢,不禁用左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劇烈地掙紮起來。
“邊個派你嚟殺我?!(誰派你來殺我的?!)”他突然這樣說的時候,聲音染著腥氣,低沉又嘶啞,像浸了毒一樣陰冷。
我這會根本就無法再回答他這個奇怪的問題,甚至他中了什麼毒,又是怎麼中毒的,也根本不容我細想,我現在滿腦子都隻有逃生的本能。
但是,我的力氣太小了,根本無法從他的魔掌中緩解窒息的感覺,我已經被掐得有些喘不上氣了。
與此同時,腦袋正隨著缺失的氧氣而逐漸空白,我全身的細胞仿佛都發出警報,在瘋狂叫囂。
——會死的!
在那樣近乎絕望的掙紮中,我另一隻手終於攥住了袖子裡尖利的金簪子,正當我準備抬手狠狠刺他身上時,他突然晃了晃昏沉的頭顱,劇烈的咳嗽轉瞬從他的喉嚨裡發出,更多的血從他的唇齒間嘔了出來。
他一手握著我耳邊的刀柄支撐自己的身體,一手下意識抬起,掩住自己血流不斷的口鼻。
就此,放在我脖子上的力度驟然消失,我趁機用力,一把將他從我身上推開,他的身形因此踉蹌搖晃了一下,差點直接摔在了地上。
氧氣爭先恐後地湧進肺裡,我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近乎貪婪地呼吸。
清冷的月光中,我看見他被冷汗打濕的黑發像海藻,柔軟而彎曲地垂在蒼白的臉側。
耳邊是少年隱忍而痛苦的咳嗽聲,但我沒有再理他,而是頭也不回地跑了起來。
快逃!
我得逃!
這個求生的念頭支配了我的四肢百骸,驅使我瘋狂地跑,不斷地往前跑。
我一邊跑,一邊張開嘴,像拍上岸的魚一樣大口大口地汲取得以呼吸的空氣。
迎麵而來的冷風灌進喉管裡,喉嚨和聲帶好痛,像刀割,也像無數根針刺一樣,一路痛苦地連接到肺裡。
我絕望地發現,自己竟然發不出聲音了。
我瞬間就更加清晰地意識到,周圍沒有人,就算有,我也求救不了,根本不會有人來救我。
一時間,到底是他掐傷了我說話的聲帶,還是恐懼居多而致使我害怕得失了聲,我竟然一時無法判斷。
我隻能不斷地往前跑,仿佛有什麼可怕的怪物在身後追著我一樣,瘋狂而狼狽地逃離死神的鐮刀。
根本沒有心思辨彆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耳邊的聲音逐漸變得模糊,夏夜裡所有的喧囂都被迎麵的風聲蓋過,周圍掠過我的樹枝草葉劃開了我的衣物和肌膚,那些火辣辣的疼痛還沒確切地傳達到大腦,就被我的恐懼壓下。
我滿腦子都是柒方才那副可怕的樣子——他揮刀時冰冷如殺雞的目光,他殺氣騰騰掐著我的麵容……往日關於柒的那些畫麵一一從我腦海中閃過,我又想起了當時山匪寨子裡的慘狀。
他殺了那麼多人!
我想,我怎麼能忘了?!
他殺人不眨眼!要殺了我就像踩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我竟然因為這段時間的和平相處就鬆懈了!
我在心中不斷地說服自己。
我不需要回頭!
我不能回頭!
回頭的話就會死!
他會殺死我的!
這樣的恐懼讓我在某一刻腳下一軟,絆了一跤,咕嚕咕嚕地滾下山野小徑去。
草木被壓折,蟲鳴被驚擾,耳邊有片刻的安靜,被濾去的蟬鳴和蛙鳴這才相繼響起。
我摔在草叢中,之前受傷的膝蓋在方才馬不停蹄的奔跑後傳來無法比擬的疼痛,我仰麵望著天上依舊一如既往照耀人間的月亮,無聲地哭了一會,心中激蕩的海浪這才慢慢平息下來。
不一會兒,我安靜地起身,自己擦乾了眼淚。
也是這個時候,我才有力氣思考。
我仔細想了想柒為什麼會中毒,又想了想自己摘的野菜有什麼不對勁的……大多都是平時吃過的,沒什麼問題,隻有幾樣是今天第一次吃……可是,那些我吃了也沒什麼問題……
不,不對——
我倏然一愣,意識到了一個大問題。
柒和我不一樣。
他與我哪裡不一樣呢?
我出身神農國,從小嘗遍百草,對百毒都有抗性,根本沒有感覺,也許,我遺忘忽略了有些植物的毒性。
我把今天所摘的野菜全都過了一遍腦,才幡然醒悟。
今天好像有一樣野菜確實是有毒的,那樣植物對我這種有抗毒性的普通人來說沒什麼影響,可是對擅武運氣的人來說最是可怕,因為那毒可堵塞經脈,越是運氣,越是攻心,血氣也翻湧得洶,會死得更快。
我瞬間想起柒方才吐血的畫麵,馬上就被嚇得汗流浹背。
但是,我猶豫極了,不知道該不該回去找他。
我害怕他,怕他又要殺我,可是,他怎麼說也是因為我的誤判才中毒的,要是他就這樣中毒而死曝屍荒野,或是已經昏倒,被豺狼虎豹吃了……我被這樣的猜想折磨得非常痛苦,飽受煎熬。
……要是,要是回去後他一言不合就劈了我怎麼辦?
可是,不回去的話……
不久前的恐懼還縈繞在心頭,一想起來就害怕,我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膝蓋,在前前後後糾結了一會,我決定聽天由命,隨手扯過了手邊的一朵花,我想,我就摘花瓣,摘到最後剩下的那片花瓣代表什麼,我就怎麼做!
一片——
“回去。”
兩片——
“不回去。”
三片——
“回去。”
四片——
“不回去。”
……
幾秒後,我看著剩下的最後一片,緊緊地蹙起了眉頭。
我嗚嗚咽咽了幾聲,把最後的眼淚擦乾,然後站起來,心一橫,扔掉了那最後的一片花瓣,毅然決然地往回跑了。
我在山裡找到柒的時候,已是半夜。
相比我離開的時候,他還沒走多遠,我小心翼翼地隱在草叢中,驚訝地發現他並不是我想象中昏迷的狀態,而是正用長刀支撐著自己搖搖晃晃的身體,在寥落的山間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走。
啪嗒,啪嗒。
腥燥的血從他的嘴角淌下。
不間斷的咳嗽從喉嚨裡溢出,溫熱發黑的血液從他的指縫裡蜿蜒,少年臉上的血跡擦得亂七八糟,像剛進完食的狼那樣腥駭可怖。
層層疊疊的樹影像鬼魅包裹而來,夏夜的晚風拂過遮蔽月色的雲層,夜半的月光冷涼如水,拉長了他扭曲的影子。
這個時候的山野就變得靜謐深邃起來,仿佛一個深淵巨口,即將吞噬那個少年的身影。
我看見他低著頭,漆黑的發絲掩住了黑壓壓的眼睛,他看上去很虛弱,握著刀鞘的手用力到青筋鼓起,其瘦削挺拔的背脊也難得彎成有些頹敗的曲線。
但是,即便這樣,他也還是相當敏銳,幾乎在我出現的一瞬間他就察覺到了我的存在,因為他突然停了腳步,眼都沒抬一下,卻冷冷道:“唔想死就躝開。(不想死就滾開。)”
我一愣。
……我突然想起來,他當初對我說的第一句也是這個,沒想到兜兜轉轉間,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點。
對此,我張了張嘴,扯動疼痛的聲帶,發現自己嘴唇乾澀,牙齒正沾在上邊,一扯便也有了一絲疼痛的血腥氣。
我站在樹後,朝不遠處的人影發出嘶啞的聲音:“我、我已經知道你中了什麼毒了……我剛才去給你摘來了草藥,我馬上做成解藥給你服下……”
……我得承認,這話是有討好和避重就輕的成分在的,我刻意隱瞞了自己不久前逃跑的事實,選擇了一種關心他的方式解釋自己離開又回來的原因。
我不知道他相不相信,也看不清他被黑夜籠罩的表情,隻知道遠山有繚繞的風卷著霧氣拂來,夜深後,水露就開始重了,那些被風吹開的樹影帶著潮意,同虛幻的月光一起,掠過了少年蒼白而冷淡的臉。
“唔使,躝開。(不需要,滾開。)”
他最終還是這樣說,那一字一頓聽得出有些虛弱,但咬字竟比我還擲地有聲些。
我一時間被他所散發的冷漠凍住了腳,覺得一朝回到解放前,這些天好不容易拉近的距離轉眼就又被隔開了一道巨大的溝壑。
或許柒就是站在深淵對麵的人,我無論如何都無法跨越那道深不見底的裂縫。
但我還是隔著那道隔閡擔憂地對他說:“……你是不是一直在運氣?你不要運氣了……你們武功高強的人都喜歡運氣逼毒,但這種毒比較特殊,越是這樣,毒蔓延得越快,你相信我……不然,你會死的……”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安靜又沉默地佇立在那裡,幾乎與滿目的樹影融為一體。
那一刻,一種悲異的寂靜仿佛成為了他的底色,明明正是蓬鬆生長的少年年紀,可是他身軀裡紮根著的枝丫好像已經開始枯死,正隨著垂下的背脊散發出腐爛的氣息。
與此同時,仿佛囈語一般,他的聲音輕得聽不出任何一絲重量和痕跡:“咁岩好,好多人都宜得我死……你唔係咩?(那正好,很多人都恨不得我死……你不是嗎?)”
“……我當然不是呀。”我一愣,抱著自己方才回來路上摘的草藥,鼓起勇氣走了出去,但是,還沒靠近,他就在幾米外微微抬起冷冽的眼睛,疲憊的色彩凝結在眼下,審視的目光卻像一把實質的刀,從我身上的每一寸剜過。
儘管掌控得很好,但我還是能感覺到,他的呼吸比平時急促虛弱了些。
在我的目光中,他直起了身子,就像一頭不甘勢弱的、倔強的狼一樣,不願在自己的敵人麵前展露出絲毫的弱勢,我終於看清了他在月色中的表情,那是一種僵硬到不近人情的冷漠。
“邊個派你嚟殺我?(誰派你來殺我的?)”
他又這樣問,似乎已經認定了這一個答案,其語氣比不久前平靜許多,細細聽來甚至沒有任何情緒。
但是這種時候,越平靜就越可怕。
“沒人派我來殺你……不對,我就沒想殺你。”我百口莫辯,忍住又想要逃跑的衝動,最後竟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你的仇家就那麼多嗎?”
……不過,仔細想想,我其實能理解柒現在不信任我的原因,不管是什麼身份,他本就是個戒備心很強的人,站在他的角度,確實是我讓他中了毒,在他現在的心中,我或許就是想害他,甚至致他於死地。
對此,我急忙慌亂地擺了擺手,說:“你彆殺我,我給你製解藥,你要殺我也等解了毒再說。”
聞言,他的神情依舊沒有變化,那張棱角分明的麵容上,褪去血色的嘴角抿成一道冷硬的線條,陰鬱冰冷的殺意正凝成實質的霧氣籠罩而來。
刺骨的冷意瞬間從腳底升起,我又開始不爭氣地抖起來了,我覺得自己就像在和一隻受傷的野獸對峙一樣,對方隨時可能撲過來咬斷我的喉嚨。
但是,沒一會兒,就有新的血色從他的嘴裡嘔出來,伴隨著一陣又一陣劇烈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