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有想殺的人?(2 / 2)

少年暗色的衣襟上全是被滴落的血染紅的色彩,在月光中儘顯刺目,這次他沒有急著捂嘴,而是無知無覺一般,任由洶湧的淤血染紅嘴角和下巴,目光陰鷙地盯著我。

我卻是被嚇得堅持不住了,趕忙抬腳跑過去。

對峙的局麵被打破,我火急火燎地撞進腥氣縈繞的夜風中,頂著他冰冷的目光,拉過他垂在身側的那隻手,讓他靠著一旁樹乾坐下來。

起初,沒拉動。

他就像釘在那一樣,像一座石像,固執地定在那,隻有高高在上下移的瞳孔昭示他是個活人。

他冷冷地問我:“……點解要返嚟?(……為什麼要回來?)”

“因為想要救你。”

我仰起頭,對他說:“我不希望你死掉。”

他沒有說話。

我繼續說:“我怕你死了,你是因為我才中毒的,所以我回來了,我出身神農國,在我們那裡,不管是當廚師還是醫生,都是為了給人們帶來幸福,而不是害人性命,你這樣我會良心不安。”

“就算我要殺咗你?(就算我要殺你?)”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脖頸上,然後滯澀地移開了視線。

我咬了咬嘴唇,沒有否認自己的害怕,隻是道:“所以你看,我冒死都要回來給你做解藥,你該相信我真的不是來殺你的,不然我大可遠走高飛。”

對此,他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悶哼,似乎沒有懷疑,也沒有表示出相信的跡象。

少年的聲線似乎處於變聲期,乾澀又低啞。

也是這個時候,我才打算說實話。

我抖了抖眼睫,輕聲說:“其實我本來是想逃跑的,可是又怕你因為我死掉了,我太糾結了,我就摘花瓣,可是我越摘,就總是想起我們同行的時的這些日子——有一種擲硬幣的說法,是當一個人拋出硬幣的時候,他其實心中就已經作出了自己想要的決定,我也一樣——所以,剩最後一片花瓣讓我逃跑的時候,我還是回來了。”

“……”

耳邊安靜了一會兒,我抬眼時,見他的表情變得有些空白,那樣的神色一晃就過,轉眼就被額前垂下的發絲掩蓋,但是,他抗拒的情緒似乎不再那麼大,我便大膽地伸出手去,他冰冷的視線隨之而來。

在那樣的目光中,我牽住了他的手,很燙,又摸了摸他的額頭,也很燙,他發燒了。

我讓他先休息,自己則是去到附近的河邊將撕扯開的衣服麵料打濕給他敷額頭退燒。

我去到河邊才發現自己的脖子已經淤青了一圈,他當時或許真的是想殺了我的。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柒的身邊時,天上的月亮已經移到山頭,柒還沒睡,他帶著兜帽,抱著刀靠在樹乾邊,隻是安靜地垂著眼。

他真的很警覺,放在普通的武者身上早就昏迷了的毒,他竟然還能保持清醒。

我升了火,靠近他,將沾濕的衣巾放他額頭上,順帶細細地擦拭他的臉。

暖色的火光跳躍在他烏黑的眼底,少年帽下的眼睛漫不經心地瞅了我一眼。

我卻隻是仔細打量他的臉。

柒的眉梢算不上秀氣,但有些淩厲,壓著眼皮時有一種難以化解的凝滯感,就像一團黏稠漆黑的墨一樣,讓人不由得感到壓抑。

我幾乎沒見過他眉舒目展笑起來的樣子。

我將他臉上殘留的血跡擦乾淨後,他大抵是覺得冷,很快就像小孩子一樣抱緊了自己。

我把火燃得更大些,突然就很好奇柒為什麼會殺人——他明明看上去年紀大不了我多少,卻已經滿手血腥。

我之前覺得他殺人是為了懲惡揚善,甚至覺得他稱得上一個“俠”字,畢竟你看,他殺了一寨子的山匪,也殺了那個難民堆裡的狗官,但是,他生存的環境或許比我想象中的要殘酷冷血得多,否則怎麼會是這樣的性格呢?

我一邊想,一邊在火堆旁將摘來的草藥用石頭捶爛,濾成汁,讓他喝下,這會他開始昏昏沉沉了,我立馬拍了拍他的臉,讓他清醒一點。

冷冽的光在他的眼中凝聚,又很快被他眼底的黑吞沒,我怕他不喝我的藥,便同他說話,想要分散他的注意力:“你這毒要喝三天的藥才能好,這三天你不要運氣,也不要劇烈運動,要好好休息,對了,可能這幾天還會反複發燒,但是隻要你好好喝藥就會好。”

他眼皮都沒有抬一下,不知道是懶得理我,還是已經聽不清我說話了。

但慶幸的是,他選擇安靜地喝下我的藥,我沉重的心情終於感覺到輕鬆了一點。

接下來他終於閉眼睡過去了,也許睡不沉,好像還做了噩夢,我看見他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

黎明前,他出了一場大汗,我給他換額頭上的濕巾時,順草幫他擦了擦蒼白的臉,他瞬間警惕地將拇指頂在了刀鐔上,嵌在眉弓下的雙眼微微睜開,裡邊纖細而銳利的瞳孔像貓一樣,在黑夜裡放大了一圈。

我輕聲哄他:“是我。”

聞言,他慢半拍地垂下眼睛,拇指卻沒有從刀鐔上移開。

我也不惱,隻是用手背貼了貼他開始退燒的臉頰,他似乎燒迷糊了,下意識蹭了蹭我冷涼的手,又在後知後覺意識到做了什麼後倏然一頓,然後不動聲色地偏開了腦袋。

我沒戳穿他,隻是想為他把一下脈,可是他的手緊緊抱著自己的刀,我借著火光,小心翼翼地貼上他戴著甲胄的手背。

他沒有反應,似乎想看我準備做什麼,我說:“我給你把個脈可以嗎?”

他沒有回答,我便慢慢地掰開了他握著刀鞘的那幾根僵硬的五指,然後手指順著他布滿厚繭的虎口往上摸去,最終點了點他手腕的位置。

黎明的夜色深沉,少年的掌心虛虛地呈現在眼前,盈滿了最後將儘的月光。

那些盤踞的青筋像樹根蜇伏在他蒼白的皮膚下,隨著逐漸平緩的呼吸而微微鼓動,我收回手時,他微微屈起五指,指縫裡還殘留著乾涸的血塊,與我撞在一起。

我給他喂了點清水,想幫他把手擦乾淨。

他顯然不習慣被這樣對待,那隻可以揮刀收割無數人性命的手先是僵硬,然後還沒等我擦完就冷漠地收了回去。

我也沒有勉強,見他精神狀態好些了,便同他聊天,說:“等天亮後,我要再去摘些草藥,放心,這些解藥也不難找,俗話說,毒蛇出沒之地,七步之內必有解藥,毒草旁邊也會長相應的解毒草。”

但是,他好像不太相信這個說法,我從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種近乎不屑的漠然,他似乎不明白為什麼毒蛇要和克製自己毒性的植物生活在一起,在他看來,這好像是一種徒增弱點的習性。

對此,我望了望他懷中黑鞘的長刀,見他在夜色裡安靜得像一條沉入深海的魚,便浸著火光,忍不住笑道:“自然界不就是這樣嗎?萬物總是相生相克,刀也一樣,再鋒利的刀也總會配一把止殺的刀鞘。”

聞言,他竟是安靜地看了我一眼,下一秒又寡淡地低下頭去,快得不留痕跡。

山野逐漸安靜了下來,草叢裡的蟬鳴隨著天上明晃晃的月亮西沉匿去了一段時間,時間在不知不覺中破曉,這一夜,我基本沒睡,等到天亮的時候,我才開始覺得累,但是,我堅持著沒有睡,而是撥開,依言去摘草藥和裹腹的野果。

回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從天邊洋洋灑灑地漫來,夏日的溫度逐漸升高,我聽到了青蛙跳下水的聲音,撲通撲通的,隨晨間的水露一起交雜出自然的旋律。

可惜,柒又開始發燒了。

他這種情況,我根本不能和他趕路,雖然我們離港口隻剩一日的路程,但是,那邊定然也是難民紮堆,趕著離開這座亡了國的島嶼的人就像田野裡的稻草一樣,一茬一茬的,十幾艘船都載不完,柒他這種狀態去到那裡也不見得有多好。

我又照顧了他一天。

等日落西山的時候,他終於退了第二波燒。

這次他的精神狀態比上次更好些,至少睜開眼時的目光都清明了許多。

見狀,我心裡的石頭終於落下。

但人一放鬆,所有被忽略的勞累被湧了上來,包括昨夜被他掀倒在地上受傷的背都開始疼了起來,我覺得膝蓋在痛,喉嚨在痛,全身都在痛,已然是累得不行了。

我在火光中倚著樹梢,逐漸壓下的眼皮重得像一道無法掀開的門,在那樣困倦模糊的視野中,少年人一身暗色的影子被暖色的火光拖長,漆黑的發絲和黑衣在夏夜的晚風中飄揚扭曲起來,活活像一個來索命的黑無常。

看著看著,世界好像就開始天旋地轉。

我終於堅持不住了,眼睛一閉就在他的麵前栽地上去了。

這一閉會不會去見閻王爺已經不是我現在能考慮的了。

我在黑無常望來的目光中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睡,我就做了個噩夢。

夢中,我驚懼不已,不斷地跑,身後有人追著我,將我撲倒在地上,掐住我的臉,尖笑著給我灌惡心的東西。

我害怕得大叫起來,看見了好多好多可怕的蟲子,有蜘蛛、蠍子、蜈蚣……那些劇毒的東西像密密麻麻的螞蟻,爭先恐後地朝我爬來,嘶咬我的皮膚,啃噬我的血肉。

我痛得想逃跑,可是有人拽住了我的長發,任由我被無數的蟲子咬得血淋淋的,還在黑暗中惡意地大笑著,說:“神農國的人抗毒體質就是好,這樣終有一日肯定可以煉成我們想要的毒蠱,到時候就可以給那位大人用了……”

就此,我瞪大布滿血絲的眼睛,在夢中發出淒厲而瘋狂的尖叫:“我要殺了你——!!”

“——!!”

我驟然從夢中驚醒時,感覺胃正在痙攣地疼痛。

溫熱的眼淚從眼角不斷地滑落,我躺在草地上,一動不動的,發現天還沒亮,眼前的火堆還在燃,柒的影子安靜地蜇伏在一邊,一切和睡著前沒什麼區彆,自己也還沒去地府見閻王。

胸口還因為噩夢而劇烈地起伏,我沒有起身,而是無聲地趴在那流眼淚,等到胃部的疼痛和痙攣終於平複後,我才動了動冰冷的指尖。

這時,我突然聽到少年平乏無波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有想殺嘅人?(你有想殺的人?)”

那樣的聲音輕得被風一吹就散,我一開始甚至以為是錯覺。

我慢半拍地眨了眨,才反應過來是柒在說話。

但我沒有起身看他,也沒有問他為什麼知道,想來是我剛才做噩夢大喊大叫讓他聽到了。

濃鬱的夜色四麵八方包裹而來。

月光西沉,黎明是最黑暗的時刻。

冷涼的風拂過我沾滿濕意的臉,我還沒完全從噩夢帶來的情緒中脫離,隻能繼續趴在草地上擺爛,一邊自言自語地問:“……你說,雇傭玄武國的最強刺客去殺人的話,需要多少錢呀?”

……反正我現在身上的金葉子加起來肯定是不夠的。

我憎恨的人身份特殊,普通的刺客還真不一定殺得了,但是聽說玄武國是崇尚武力的國家,他們那裡的刺客連一個國家的天子都敢刺殺,又有什麼人是他們不敢殺的呢?

但我又仔細想了想,最終歎了口氣:“……一定需要很多錢吧,那要攢多久呀?”

說完,我起身,眨著濕漉漉的眼睛看向柒。

他摘了兜帽,一襲漆黑的發絲散落下來,其下的臉色雖然還有些虛弱和蒼白,但是已經比昨天好上很多,又變得同平時那般平靜又冷冰冰的,沒什麼多餘的表情。

但是,他用那樣麵無表情的姿態,又平靜地問了我一遍:“你有想殺嘅人?(你有想殺的人?)”

“當然有啊。”我尋著他的影子走到他身邊,一邊敷衍道,示意他伸出手來,再給他把把脈,這次他僅僅遲疑了兩秒,就像聽話的狗狗一樣,伸出了手來。

我按了按他的手腕,發現柒的脈象已經很平穩,他的恢複速度真是快得讓人咂舌。

但這是好事,所以我方才做噩夢的不快被這樣的喜悅蓋過,我抬頭,晃開一個笑,開玩笑地問他:“說起來,柒,你不會是刺客吧?”

……按照平時,他是懶得回答我這種問題的。

但是這一次,他黑漆漆的眼睫像烏鴉的翅膀一樣抖動了一下,隱在陰影中的眼睛突然直直望進我的眼睛裡,語氣冷淡,又難得的隨意:“你覺得咧?(你覺得呢?)”

我在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裡竟難得看見了自己的影子,我空白了一瞬,馬上低下頭去,不敢再猜,隻是訕笑著轉移話題:“難道你這樣問是要幫我殺仇人報答我嗎??”

他沒有回答,我能感覺到他帶有重量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很快就輕飄飄地移開了。

我鬆了口氣,收回把脈的手,繼續以開玩笑的口吻笑道:“殺人就不必了,大俠你也沒什麼需要報答我的,本來就是我害你中毒的,不過如果你實在想報答我的話,可以換個方式。”

聞言,似乎有明明滅滅的火光在他波瀾不驚的瞳孔中搖曳。

黑暗的黎明時分,他像被冷著似的,抱著刀,五指微屈,就像菩薩石像懷抱嬰兒一樣,安靜的麵容低垂,冷寂的目光不知落在哪個角落裡。

那一刻,他的靈魂好像脫離了那副纖瘦但又沉重的軀殼,展露出了無趣又空洞的一麵。

此身仿佛隻剩下生存的需求,他無悲無喜地說:“我隻會殺人。(我隻會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