鳶尾花 約定(2 / 2)

短篇合集 寧久葳 4595 字 10個月前

旅行家注意到我翻的那頁。

“抱歉,我可能不該多看。”我合上畫冊,她接過,“沒關係,沒什麼見不得人的。”語氣稍緩,似乎壓抑著什麼情感。

她繼續剛剛的述說。“我見過太多湖泊,村莊,都不及剛剛你看的那個。

“那是個依山傍湖的村落。我隻是意外走到那裡,沒有計劃在那兒停留。但天色已晚,而她······卡蘭娜,熱情地招待我在她家留宿。這一留,就是半年。

“卡蘭娜是個可愛的姑娘。她和村裡的大多數人一樣,自小就在村裡長大,從未離開過村莊一步。她對外界的事物很感興趣,總是纏著我,給她講故事。

“我同她說,在青澀的麥田裡幫一家人一起打過蟲,期盼豐收的歌好聽又好唱。

“在普羅旺斯為遊人做過畫像,贈與他們當做蜜月的紀念。在阿爾卑斯山腳下滑過草地,金色的蒲公英伴著花絮飛揚。

“她總是睜著森林般的眼眸望著我,讓我繼續講下去。或是親曆,或是耳聞,這不重要,隻要是未知的便好。

“我不忍拒絕她,如同我會成為旅行家一樣。有時是午後在屋內躲著陽光,悶熱依然闖進窗。有時是同她的弟弟妹妹們一同散步,他們會一齊用天真爛漫的神色注視著我,傾聽著遠方的事。卡蘭娜似乎有讓人快樂的魔力,給她講故事我心情也會變好。”

“卡蘭娜有幾個兄弟姐妹?”我一不小心嘴快。

旅行家也不惱怒我的打斷,耐心的解釋,

“她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卡蘭娜是長女,那種村莊一般每個人都有好幾個兄弟姐妹。

“他們都沒有離開過村莊,也許以後也不會,所以對外界的事情十分感興趣,卻又很排擠融入陌生。

“我足足花了一個月,才讓村裡大多數人放下對我的警戒。那以後我才能同他們交談過往未來,同他們一起參加活動祭奠。有時會給他們畫像——他們通常很歡迎,還會挑幾張帶回家裡。”

“他們乾嘛要你的畫?”

她正眼看了我一會兒,才開口,仿佛剛剛在思考一般。

“也許是為了紀念吧。能到那裡去的外人少,我這樣呆了半年的更少。”

“秋天到了。我同卡蘭娜一塊兒去山上摘果子。金黃或紅色的落葉飄散,而垂掛著野生的果,味道生澀,酸苦得讓人難以下咽。

“卡蘭娜笑我,說這些水果是不能直接吃的。我隻有遺憾,沒能從外界多帶點東西給她。

“光是描述是不夠的,她隻會把那當作故事,當作傳聞,卻不會真的對其作出遙想。他們是真的很排斥陌生。

“那個秋天算是豐收的。我和卡蘭娜撿著多餘的穀粒去喂天鵝。它們通常不近人,高傲的抬著頭顱,一點點試探著靠近,有些凶的撲棱翅膀,似乎是威脅,想要你給出穀粒。

“我還記得那輪很紅的落日,將天鵝的羽毛照得橘黃。它們沐浴在最後的溫暖中,腳丫劃著湖水輕晃。

“卡蘭娜牽著我的手在湖邊漫步著。沒有世俗的紛擾,隻有永遠的寧靜。我忽然覺得在這裡呆一輩子也不錯。很奇怪不是嗎?我是流浪兒,竟在他鄉找到了家的感覺。”

“不奇怪。”我搖搖頭,又示意她繼續。

“然後我參加了他們秋收的祭奠。他們製作了奇怪的麵具,粗糙,而又沉重。我跟著他們一起跳傳統的舞蹈,哼唱聽不懂的歌謠,看火焰衝向天上,稻草堆的老高。他們竟然還有一直傳承的音樂,不知道千百年前,他們的祖先的誰。

“最後一個舞需要舞伴,通常是異性,而卡蘭娜卻徑直走向了我。她牽引著我前進又後退,指尖接觸到夜與火的痕跡,腳隨著節拍踏著。火光照亮的視野中,她金色的長發飛舞,擁有了太陽的溫度,暗淡了彆的顏色。

“然後我就離開了那個村莊。已經偏離計劃很久了,我不能再留下去,我可是旅行家。

“臨走前她送了我一束鳶尾花,好似紫色的蝴蝶,雀躍在她手上。我送了她一副畫,是那個秋天的夕陽,天鵝,還有笑著的我們倆。

“她凝視了那副畫好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再開口說什麼,她卻兀地笑了,讓我以後再來,再一起采果,喂天鵝,參加祭奠。我卻······”

流浪者有些說不下去了。暮色正覆蓋四周,試圖抹去她發絲最後的光亮。

“你卻沒有回答她。” 我將她的話補充完,她沒有反駁,任由思緒飛揚。

“計劃總趕不上變化、”我有些唐突,但無名的悲傷促使我說出這些話。“你本可以留下的,或是帶走她。”

流浪者緩緩抬頭。“她不願意。”

她目光悠遠,似乎越過山包直達了心之所向。“而我···是個旅行家,你知道吧?我們這種人沒法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怎麼會不能,四處流浪不就是因為心中沒有所屬的地方嗎?”

她愣了一下,收回失焦的眼神,臉上恢複了初見時的從容。

“也許你說得對。”她起身,“時間不早了,我得先告辭了。不管怎麼說,陌生人,祝你好運。

“嗯,也祝你一路順風。你要去找她了,對嗎?”我朝她揮手道彆。

她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回應了我的揮手,同夕陽一起墜落在道路的儘頭。

* * *

三個月以後,已然是深秋。

我按照流浪者的指示,來到A國。

她說的沒錯,戰火也沒能燒毀秋景的美,層層疊疊的金黃,是陽光下的房屋,也是山上的樹木。湖光幽靜,微風牽起漣漪。

我兜轉著到了一座村莊,依山傍湖,自然的氣息濃鬱,湖水清亮,可以看見天鵝悠閒的腳丫那般透明。

我隻呆望著這幅景象,心中的酸楚湧上。

我終於知道,我魯莽的話會牽起那位流浪者多大的痛楚。

村裡已經沒有人居住了,殘破的屋簷,被槍炮燒傷的空洞。

灰塵掩蓋不住血跡,戰火掠奪了屬於村莊的生機。

隻有一個虛掩著,還剩一半的的門前,有幾束已經枯萎,擺的整齊的鳶尾花,算是敗景裡唯一的色彩。

我走上前,試圖將那束鳶尾花重新擺整齊,卻不免將它捏到破碎。

已看不出紫色的花瓣隨風飛揚著,帶著無名的思念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