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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得到了一個傳承。
從灰塵厚積的床底,從蜘蛛結網又離去,白蟻啃食又拋棄的櫃子中,從幾近塌敗的房間裡。
她在裂縫中尋找過去的碎屑,脆弱的黃紙遍布各處,輕碰即碎,讓修複的過程雪上加霜。
但她還是拚湊出了細節,在黃沙,細雪,涓流中找尋到真相。
她挑燈夜讀,諦視細思,含英咀華。
直到蠟炬成灰,她演算過千百次,直到記載成為低徊的歌聲,晦澀的原理皸裂。
直到怒濤駘蕩平歇,瀌雪日削月朘。
直到她諳熟每一絲腠理,理解每一聲瑽瑢。
她將自己的所有注入二進製的世界。
奇點爆破,能量膨脹,劇烈的變化無法砸碎次元的屏幕。
她看著氣體凝聚成球狀,螺旋環繞,受質量的吸引,接收能量,占為己有。
模仿真實的規律,萬物各自相吸相離。
廣袤的黑暗中有深邃的奧秘,讓她感到未曾有過的寧靜。
這是她創造的,屬於她的世界。
她即是它們的造物主。
她感謝神最後的憐憫,讓她有了能完成任務的希望。
她背負親近之人的願望,負重前行踉踉蹌蹌。
然而這一刻,屏幕內的開闊完全屬於她,於是她暫時忘記自己的責任。
按照約定,她需要找到一個合適的星係,再賦之生命。
就像她們生活的世界一樣。
這個星係的溫度不應該太高,也不能太低,碳基生物需要在此繁衍,創造文明。
運行周期自然也有要求。
太長匹配不了殘缺的壽命,太短加速生存的焦慮。
如果始終麵朝恒星,四季便不複存在,又談何延續文明,享受生活?
她的孩子們應當好好生活,不能像他們這樣,到處都是紛爭,到處都有不幸。
她苦笑一聲,無法停止書寫的手臂。
雜念在芯片的幫助下排除的很快,她繼續構建理想的居住地。
年輕的恒星就此冷靜,穩定地發出聚變。
在波瀾不驚中消耗剩餘的壽命。
她計算合適的距離,模擬行星的環境。
每一次失敗都讓她心臟收縮一分,手指顫抖一瞬。
終究還是迎來了成功,她的星球在八姊妹中排行第三,距離母親1.5億千米。
感受到一絲既視感,她撇嘴又將星係放入橫臂的荒涼地帶。熱鬨會帶來危險,孤寂總歸安全一些。
* * *
這顆行星該是什麼樣的?
她餘光掃過昏暗的窗,所到之處皆被封死,隻有記憶蒙蔽感官,構造出幾十年前的世界。
可怖的敵人還未曾到來,它們的射線還未曾侵蝕聯盟的防線。
生命遍布星球,植物沙沙作響,動物靜默在陰影中,靈活的跑跳,送上生的芳馨,逃避死的迷醉。
文明需要生命,星球需要生命。
於是,分子在雷電的指導下相碰,企圖在億萬分之一的概率中湊出生命最初的藍圖。
她知道,隨著時間的推移,碰撞次數增加,藍圖必將譜寫完成。
往後牽引力鏈接懵懂的它們,孕育最初的生命。
物競天擇,生命演化。在相似的環境裡,誕生出了相似的人類。
她隻需要熬過寂寞的等待。
保存文件,點擊加速後,她靠在椅背上,眼前的景象雜亂無章,花了她的眼,挪開她的目光。
片刻放鬆後她驚醒,又湊近試圖對焦屏幕裡的世界。
如此數次,她聽到外麵炮彈的轟鳴,夾帶極光劃破皮膚的慘叫。
燒焦的氣息四處彌散,刺激她的神經。
她乾嘔了一下,因幾天沒有攝入,什麼也沒有釋放出。
它們已經來了。當最後一片淨土染上汙穢,人類也將終結於此。
得抓緊了。她計算了它們到來的時間,還有幾個小時而已,不快不慢。
屏幕裡智慧尚未誕生,她的心血還沒完成。這可是她的親人,老師,朋友們的心血。
隻能增加突變率來加速演化的過程了。
畢竟存有人類的結構的芯片早被銷毀,而智慧的產生是隨機事件。
有可能在下一秒,也有可能在她無法看見的無數秒之後。
她等不起,賭不起。她想看到她的文明。
大陸分裂,海水退潮。冰層凍結又融化,巨型生物嘶吼,倒在異類的腳下。當渾身是毛的嬰兒發出第一聲啼哭,她欣慰的笑了。
* * *
她難得放慢了加速過程。眼前的人類與她略有不同。
頭身比例略大,四肢更為短粗。以她的評價標準來說略顯奇怪,但不管怎麼說,他們以血緣為氏族,創造便利的工具,使用語言和文字,欣賞初等藝術。他們不就是人類嗎?
作為一個好的造物主,她自然該教會他們生存的技巧,正如她們的神曾經將這一切教給她們一樣。
耕種,貯藏,火種,冶煉···更重要的還有理解,包容,愛。
稚子們應當自己摸索,可她貪心,並且缺乏時間。
她隻是想看到文明,屬於人類的文明。
再將盛世傳給傳承上殘留的意識。
這樣也算保留住了人類吧?哪怕一切都化為數據,誰又能說數據不能是一種生命的形式?
至少同為數據的入侵者們不能。
剛馴服火的人類歡呼雀躍,圍著被征服的暴君唱跳。
沒有普羅米修斯的犧牲,少了那麼一點來之不易與珍惜。
緊接著是工具更迭換代,亮麗的青融化了混沌的棕。
數字誕生,打了結的麻繩成為廢物,貨幣應運而生。
貪欲作祟,分配不平等。
利己寫在基因裡,無法克服。
部落分裂,勢力錯綜複雜,相互忌憚覬覦。
情況有些不對。
* * *
第一場衝突爆發後,她緊縮眉頭。
她教給他們的明明是友善,和諧。
工具因更好的生活而誕生,語言為互相理解而出現。
不應該這樣嗎?鮮血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片土地上?
食物不仍然充盈,土地不也綽綽有餘?
他們不都是同胞,不都是血親?為什麼要兵刃相接,冷麵相迎?
他們不該像我們一樣。她想。
更多的衝突爆發,如洪水來襲一發不可收拾。
貪婪匍匐,潛藏於各地。
當人們將奢侈占為己有,目光局限於狹小的方寸世界,貪婪代替她,成為他們的新神。
它的力量令人們欲罷不能。擁有,霸占。
它索求更多的祭品。瓷碗盛滿血肉造就的金銀珠寶。
憤怒緊隨其後,在每一處細小的齟齬間摩擦出新的火花。
撿拾貪欲用之不竭的貢品,搶奪殘存的理智與人性。
傲慢帶來偏見,忌妒生出侵略。
和諧的麵紗下,壓迫無處不在,不公便是公平。
她心急如焚,每一個細胞都叫囂著要救她誤入歧途的孩子,卻沒有合理的解決方案,隻能呆看著反抗者推翻舊製,建立的還是新的王朝。
愚昧曲解她遺留的簡訊,又被無知的民眾奉為聖旨。
愚民浪費大量精力物力,無法從中撈到哪怕分毫快樂,化身□□的工具,徒增不公與痛楚。
他們的孩子為了眾人的性命,為了統治者能通天,去往名為天堂的地獄。
他們自己為了飽腹苟活,為了再多看一眼世間的慘狀,向壓迫者搖尾乞憐,丟掉尊嚴。
他們在循環中推翻著臆想的泡沫,沒人看透問題的根本。
又或者革命成功者總會受到酒肉的熏陶,然後向仙境縱身一躍,自甘墮落,將前進的車輪遏住,順便往後撥了撥。
他們排除異己、漠視生命的姿態像極了她即將麵對的敵人,聯盟的搜查兵。
早已放棄人類身份,光榮加入阿斯米雷特的它們,到處打擊仍在抵抗的同胞,成為敵人的走狗。
她有些明白了。
錯了,從一開始就全錯了。
既然演化都如此一致,得到的文明也不會相差甚遠。
而從未體驗過烏托邦的她,又怎能幫她的孩子們回到正途?
或者,哪一邊才是正途?
* * *
她的親人們沒有告訴她,她的老師們早已沉默不語。
有的被射線殺死,有的被連入外來文明的共享思維網,忘卻了曾經與未來,成了阿斯米雷特。
她的朋友們大多如此,離奇失蹤,成為實驗體······她最記得她的姐姐,為了護她出逃,教她如何偽裝而忍受酷刑,久久無法得到解脫的姐姐。
那會兒她還年幼,在混亂中得以藏身。
回地球的飛船異常擁擠,周遭全是不同的人。
有的成為了阿斯米雷特,有的掩飾自己的真實身份。
叛徒們忙著操作飛船,無暇顧及他們的身份。
她臉貼著艙門,最後望出去,看見姐姐的鮮血在身上凝固,新傷在舊傷的疤痕中綻放。
姐姐咬緊嘴唇,隻字不吐。
判官注射藥物,慘叫在她心中蔓延,那是姐姐留給她最後的簡訊。
“人類不甘滅亡於此。”
她用了很久,久到親手了結了成為行屍走肉的姐姐,才看懂那則簡訊。
她希望自己來得及,卻又不是那麼想讓屏幕裡的世界繼續下去,她知曉他們未來的慘狀。
有一個問題一直困擾她。
什麼樣的文明才值得留下來?是傳說中的烏托邦那樣的嗎?
是美好的,和諧的,還是血腥的,混亂的?她的老師曾淺談文明。
老師驕傲地介紹著音樂,畫作,戲劇···似乎這些有頭有臉的東西就是文明了。
那麼人呢?隻有部分人存在的痕跡才算文明嗎?那她留下來的世界算什麼?
阿斯米雷特到來後,老師一夜間白了頭。
加入反抗者行列前,老師把一切都留給了她和朋友們。
“靠你了,孩子們。保護好自己,我相信你們。”
她們都知道老師吩咐的是什麼,但不願相信那最壞的結果。
後來事實證實了老師的猜想,是不是也證實了老師對文明的看法?
她不知道。如果人類值得紀念,為什麼她不能造出一個沒有流血,沒有壓迫的世界?
優秀的人才應該被留下,高雅的藝術才應該被傳承。這才是老師想要的文明吧。
她看著屏幕裡高高在上,得意洋洋的殖民統治者,心生厭惡。
他們搜刮每一克黃金,帶走每一粒香料,最後同當地掌權者交換旗幟,在地圖上打一次標記。
他們掃蕩異教徒,比起外來文明低級而浪費——阿斯米雷特直接侵入,將敵人變為傀儡,而尚無高科技的殖民者隻能大開殺戒。
他們藏掖當地語言,批判原住民的節日,將人變為財產,最後向自己的王邀功,“您的光輝又多普照了一寸大地。”
多像啊。
阿斯米雷特們也一個個征服著,使用異種的身體,完成自己的偉業。
不清楚它們有沒有一個至高無上的王,畢竟已經沒有什麼人類還在抵抗了,更彆說搞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