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分之一的潘多拉 0(2 / 2)

短篇合集 寧久葳 9875 字 10個月前

連它們創造出的射線都無法抵禦的人類,又拿什麼去和它們對抗呢?看不到希望的日子越來越多了。

爆破聲近了一步。

她倍感無力,腦子還算清醒,隻能胡思亂想。

還有幾個小時,這個維度就再也沒有人類了。

大家都是叛徒,大家都不是叛徒。很久以前,她有朋友自願加入阿斯米雷特。

她年少的青梅就是最早自願加入那個大聯盟的人類之一。

家庭不和諧讓本來陽光的少年陰鬱。

晴天受人歡迎,於是青梅的朋友日益減少。到高中,隻有她還能跟青梅說上話了。

老師們都說青梅不學無術,她的家人對他又打又罵。就連她,也在無數次勸誡無果後悄然遠離了青梅。

直到敵人來了。

青梅毫不猶豫地加入,舉起武器,在無意識的海洋向曾經的同類開火,這是解脫,是以另一種形式生活,對嗎?

“我要走了。”這是她們最後一次對話,得到的隻有睜圓的怒目。

“······抱歉,迫不得已。”青梅伸手,想像以前那樣跟她揮手道彆。

“這個給你,好運。”手最終落下,留下又一則簡訊。

她到底接過了青梅的遺物。

聽說青梅也是第一批被打敗的聯盟人之一。

死前,他們的精神與聯盟斷開,他們短暫的做回了自己,無一悔過痛哭流涕。

當時沒人原諒他們,現在沒人原諒她了。

是她為了老師的任務,姐姐的期盼,尋找藏身之所,才暴露了最後的淨土。

聯盟在通緝她這樣叛逃過的人類,也在尋找沒有逃過的人類。

她也算迫不得已,對嗎?沒人甘願被奴役,也沒人想去死。

青梅的遺物最終變成了傳承的一部分,而她,不管是否樂意認同,都早已與傳承綁在了一起。

她隻是一個聽話的孩子,沒有長大的老孩子。

當過去又一次過去了,她望向屏幕裡坐在龍椅上的君王,皺眉。

曆史和未來同步,她知道封建製度會存在上千年,而後為了不同的利益,資本的力量蔓延。

世界分級,上層生活愈發奢靡,下層尚不能滿足口腹之欲。

資源被囚禁,知識被凝固。

固化的社會也固化了人的思維,得到小恩小惠的大多數自發維護他們錦衣玉食的主子。

他們的主子為了虛榮與穩定,為了小輩的生活品質而樂於施舍,如同千年前的良政的君王。

糟透了。但她沒法去破壞它,摧毀後重來。她不舍又不甘,機會隻有這一次。

主機與她一體,消耗她的精血,了解她的思想。

當她的不滿、懊惱一個勁兒地湧出,自以為了解人類的它擅自下達了指令。

頃刻間,天地翻轉,氣候劇變。

瀌雪衝毀了帝王和他的萬代夢,拆掉了臣子和他們的腐敗昏庸,當然,也順手淹沒了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

沒人叨念過災難,但它如約而至。

寒冷中不止會摧毀糧倉,還有更可怕的東西——對於精神的壓製。

饑寒交迫動搖人們的信念,滿地屍首戳破無用的謊言。

在孩子們絕望、麻木後,她才發現主機的智能坑害了他們,也折磨著她的心。

那可是她的孩子們,這樣的災難,他們如何繼續生活?

她連忙補救,卻無法撤銷。主機的程序隻能向前。

風雪在七個星期後終於停止了腳步,頹然倒下,成為下一輪回的養料。

幸存的人從各處鑽出,走過白色的荒漠、洋流、草原,聚攏。

簡短的慶祝,不同習俗的人們被迫共處。爭吵,但不至於無法調和。

傻子也會害怕,也得為自己考慮。畢竟他們明白,在大自然麵前,人類什麼也不是。

科技迅速發展,隔閡在世代中縮放,找到了平衡點。

智慧集中攻點,第二次災難到來時,人們井然有序,損失微小。

宗教作為災難中最後的精神寄托而遺留,信教者越來越少。

身為主神的她沒覺得有什麼意外,還有孩子記得她便足矣。

不過他們的秩序讓她感到意外。

災難讓人口銳減,資源便豐富了。

人類愈發團結,為了有能爭吵的機會。

災難竟有這麼大的力量,比友愛有用,比妥協有力。

她到底因失誤找到了成功。失誤和災難一樣厲害。

她悟到這是一種和諧。

沒有災難,人類自己會創造災難,變成災難。

有了災難這共同的敵人,人類隻能放下成見,共處合作。

那她們呢?她的同胞呢?

誠然,她們經曆的是一場災難。

並非自然與人類,而是文明與文明間的對抗、爭奪。

可即便有了共同的敵人,短暫的秩序後,混亂依然從每一寸土地發芽。

阿斯米雷特割裂土地也割裂人類。

它們掌握了人類億萬年覬覦的法則,熵是它們的手下,所到之處哀聲四起。

聚集的沙堡重歸海灘,被潮汐衝走,卻再也感受不到月亮的引力。

也許是因為人類沒有戰勝它們的希望吧。

最團結的時刻也不過是打倒第一批異化同胞的時刻。

這裡是最後的桃源,當它們攻破防禦,收拾殘餘的人類,這兒就會變成它們永恒的桃源。

她看著向地心延伸觸角的孩子們,聲聲歎息。

他們開拓領土,播種收獲。

技術每天革新,思想日益活躍。

權力分散,以求拮抗。

各部門人員不多,像微型國家,生活在齊心協力下便捷舒適。

人們各取所需,資源靠技術發展豐盈。

有一點像史前狀態,她想。

但比那先進,完備。缺失的太空時代似乎並沒有妨礙他們的幸福,反倒省去不少麻煩。

太空時代。已經沒人會念起這個詞語了。

它代表不幸,災難。它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她在許久以前從書本裡獲得了這段曆史:發現那束電磁波的人是查爾斯坦,曾經的名人,他獲得過多項物理學獎,在敵人來訪後被民眾的憤怒殺死。

據載,不是沒有人製止過他和他那瘋狂的計劃。

他的學生之一,簡,曾公開反對過自己的恩師。

當時人們被發現係外文明的喜悅衝昏了頭腦,同門疏遠她,媒體嘲諷她薄情寡義,親人批評她不懂感恩。

後來的事人儘皆知,阿斯米雷特俘虜第一位地球人後,簡從罪人變成了偉人,查爾斯坦從偉人變成了罪人。

功過往往一瞬間,沒有功過的行動卻毫無意義。

在同意阿斯米雷特登錄前,人類有充裕的時間解析它們的語言。

這幫土匪喜歡朝路過的文明發放加入它們的邀請函,土匪也有道義,拒絕的文明便不一定會遭殃。

可惜人類準備了禮物,曆史集,語言學習資料,甚至是它們住的彆墅,以己度人自己為是,傲慢地不知道它們想要什麼。

阿斯米雷特是集合文明,許多個體共用同一大腦思考,許多生命按照同一指令活動。

同化異類是它們的繁殖方式,於是它們有各種形態,水獸飛禽,好氧厭氧,碳基矽基。

矽基占了大部分,導致它們看起來很像人類的機器人。

它們聽誰的號令?是否有一個最初的本體?她無從知曉,隻知道跟人類對戰的全是人類。

人類終於開始有效反製時,戰爭已經快要結束了。

許多被阿斯米雷特放棄的同胞變成了行屍走肉,隻剩本能,有些癲狂。

這樣的生物在大地上四處遊走,搶奪資源,交|||配,死去。

她曾給過一個這樣的老人兩塊壓縮餅乾——她實在看不下去老人的皮包骨頭了——可老人手腳胡亂揮舞,險些將她打傷。

餅乾掉在地上,碎成塊後被踩踏成渣,她將老人趕走,徹底關上了門。

剩下還算正常的人類大多接受了改造,將自己與機械互融,變成敵人可能的首腦的模樣,同時也能理解它,魅惑它。

芯片埋在大夥的脊背裡。

當它們到來,企圖啟動同化程序時,病毒隨著網絡的鏈接入侵,直擊敵人的心臟。

幾次縹緲的成功都太遠太遠了,暴||亂很快就被平息,太多的同胞因此死去。

她望著傳承,那裡有朋友們留下的最新式病毒。

幾小時前,她已將它與自己相溶。

她是很想坐以待斃,不去顧及屏幕中她創造的,屬於大家的世界。

她太累了,沒人精神力這麼頑強,哪怕接受治療也不行。

但她必須反抗,治療的藥方是她同伴最後殘留的意識。

* * *

她太熟悉改造這件事了。她自己就是最初的小白鼠之一。

見到屏幕中的人類也開始改造時,她並不吃驚。

但機械精確的指令讓人情冷漠,活體實驗的失敗帶來了秩序的破壞。

有一些信念碎了,有一些信念堅固了。

教徒們躁動不堪,無視警告與鎮|壓,任由心中的火蔓延至官府頭頂。

兩派的矛盾激化又和解,看似各退一步,教徒們從未放棄過他們的信仰。

他們逐漸放棄科技,恢複祭祀活動,宣揚倒退的好處。

她不太明白。孩子們的新社會已經超越了她想象的極限。

她無法預判他們的下一次變革,下一個未來。

未知超出了掌控範圍,她有些緊張,害怕他們互相殘殺,自取滅亡。

她的擔心好似詛咒。表麵和諧維持不久,教會發現了神的存在。

爆破聲又近了一步,震耳欲聾,標誌著它們靠近了。

冷汗滑過她的額頭,屏幕中的景象比現實更可怕。

教會向所有人宣誓了神的降臨。

幾千,幾萬爽眼睛齊齊盯著屏幕外的虛無,透過主機,直指她的方向。

視線交彙,死一樣的沉寂。

她掙紮著想要逃避,雙腿發軟不能動彈。主機已經幾乎耗儘了她的精力。

孩子們向她跪拜,求她賜下恩典,斂去懲罰。

她內心苦笑。若她真能阻止災難,他們也許就會走上太空時代的老路了。

她沒有恩賜贈與他們,就像沒有神以恩賜贈與她。

信徒們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她猜測主機又擅自行動了。

片刻後混亂卷土重來,信神者與不信者劃分兩派。矛盾激化,人心搖擺,又見鮮血。

近了。她已經可以聽到腳步聲了。

她用最後的力氣寫下代表希望的代碼,那是傳承本身,也是她唯一能夠留給他們的。

希望它能安撫鼓勵她的孩子們,就像當初安慰她那樣。

灰色的泥漿是玉石的外衣,玉石則構成了代表人類火種的主機。

它在存檔後變形,藏入陰影。

她斷開了主機和她的連接,倒在地上。

主機尋找安全地帶藏匿待機,她知道程序不滅,文明恒在,希望永存。

門被撞爛。血腥味刺激她的神經。

被抓住,連進網絡前,她的意識最後滑向傳承,她的朋友,老師,親人們的芯片。

她聽見她們最後一次安撫她,寬慰她。

她突兀的笑了。

相信這一次襲擊可以成功,殘留的人類可以戰勝它們,重建秩序,回歸文明。

火光炸破半片天幕,那是希望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