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它們創造出的射線都無法抵禦的人類,又拿什麼去和它們對抗呢?看不到希望的日子越來越多了。
爆破聲近了一步。
她倍感無力,腦子還算清醒,隻能胡思亂想。
還有幾個小時,這個維度就再也沒有人類了。
大家都是叛徒,大家都不是叛徒。很久以前,她有朋友自願加入阿斯米雷特。
她年少的青梅就是最早自願加入那個大聯盟的人類之一。
家庭不和諧讓本來陽光的少年陰鬱。
晴天受人歡迎,於是青梅的朋友日益減少。到高中,隻有她還能跟青梅說上話了。
老師們都說青梅不學無術,她的家人對他又打又罵。就連她,也在無數次勸誡無果後悄然遠離了青梅。
直到敵人來了。
青梅毫不猶豫地加入,舉起武器,在無意識的海洋向曾經的同類開火,這是解脫,是以另一種形式生活,對嗎?
“我要走了。”這是她們最後一次對話,得到的隻有睜圓的怒目。
“······抱歉,迫不得已。”青梅伸手,想像以前那樣跟她揮手道彆。
“這個給你,好運。”手最終落下,留下又一則簡訊。
她到底接過了青梅的遺物。
聽說青梅也是第一批被打敗的聯盟人之一。
死前,他們的精神與聯盟斷開,他們短暫的做回了自己,無一悔過痛哭流涕。
當時沒人原諒他們,現在沒人原諒她了。
是她為了老師的任務,姐姐的期盼,尋找藏身之所,才暴露了最後的淨土。
聯盟在通緝她這樣叛逃過的人類,也在尋找沒有逃過的人類。
她也算迫不得已,對嗎?沒人甘願被奴役,也沒人想去死。
青梅的遺物最終變成了傳承的一部分,而她,不管是否樂意認同,都早已與傳承綁在了一起。
她隻是一個聽話的孩子,沒有長大的老孩子。
當過去又一次過去了,她望向屏幕裡坐在龍椅上的君王,皺眉。
曆史和未來同步,她知道封建製度會存在上千年,而後為了不同的利益,資本的力量蔓延。
世界分級,上層生活愈發奢靡,下層尚不能滿足口腹之欲。
資源被囚禁,知識被凝固。
固化的社會也固化了人的思維,得到小恩小惠的大多數自發維護他們錦衣玉食的主子。
他們的主子為了虛榮與穩定,為了小輩的生活品質而樂於施舍,如同千年前的良政的君王。
糟透了。但她沒法去破壞它,摧毀後重來。她不舍又不甘,機會隻有這一次。
主機與她一體,消耗她的精血,了解她的思想。
當她的不滿、懊惱一個勁兒地湧出,自以為了解人類的它擅自下達了指令。
頃刻間,天地翻轉,氣候劇變。
瀌雪衝毀了帝王和他的萬代夢,拆掉了臣子和他們的腐敗昏庸,當然,也順手淹沒了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
沒人叨念過災難,但它如約而至。
寒冷中不止會摧毀糧倉,還有更可怕的東西——對於精神的壓製。
饑寒交迫動搖人們的信念,滿地屍首戳破無用的謊言。
在孩子們絕望、麻木後,她才發現主機的智能坑害了他們,也折磨著她的心。
那可是她的孩子們,這樣的災難,他們如何繼續生活?
她連忙補救,卻無法撤銷。主機的程序隻能向前。
風雪在七個星期後終於停止了腳步,頹然倒下,成為下一輪回的養料。
幸存的人從各處鑽出,走過白色的荒漠、洋流、草原,聚攏。
簡短的慶祝,不同習俗的人們被迫共處。爭吵,但不至於無法調和。
傻子也會害怕,也得為自己考慮。畢竟他們明白,在大自然麵前,人類什麼也不是。
科技迅速發展,隔閡在世代中縮放,找到了平衡點。
智慧集中攻點,第二次災難到來時,人們井然有序,損失微小。
宗教作為災難中最後的精神寄托而遺留,信教者越來越少。
身為主神的她沒覺得有什麼意外,還有孩子記得她便足矣。
不過他們的秩序讓她感到意外。
災難讓人口銳減,資源便豐富了。
人類愈發團結,為了有能爭吵的機會。
災難竟有這麼大的力量,比友愛有用,比妥協有力。
她到底因失誤找到了成功。失誤和災難一樣厲害。
她悟到這是一種和諧。
沒有災難,人類自己會創造災難,變成災難。
有了災難這共同的敵人,人類隻能放下成見,共處合作。
那她們呢?她的同胞呢?
誠然,她們經曆的是一場災難。
並非自然與人類,而是文明與文明間的對抗、爭奪。
可即便有了共同的敵人,短暫的秩序後,混亂依然從每一寸土地發芽。
阿斯米雷特割裂土地也割裂人類。
它們掌握了人類億萬年覬覦的法則,熵是它們的手下,所到之處哀聲四起。
聚集的沙堡重歸海灘,被潮汐衝走,卻再也感受不到月亮的引力。
也許是因為人類沒有戰勝它們的希望吧。
最團結的時刻也不過是打倒第一批異化同胞的時刻。
這裡是最後的桃源,當它們攻破防禦,收拾殘餘的人類,這兒就會變成它們永恒的桃源。
她看著向地心延伸觸角的孩子們,聲聲歎息。
他們開拓領土,播種收獲。
技術每天革新,思想日益活躍。
權力分散,以求拮抗。
各部門人員不多,像微型國家,生活在齊心協力下便捷舒適。
人們各取所需,資源靠技術發展豐盈。
有一點像史前狀態,她想。
但比那先進,完備。缺失的太空時代似乎並沒有妨礙他們的幸福,反倒省去不少麻煩。
太空時代。已經沒人會念起這個詞語了。
它代表不幸,災難。它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她在許久以前從書本裡獲得了這段曆史:發現那束電磁波的人是查爾斯坦,曾經的名人,他獲得過多項物理學獎,在敵人來訪後被民眾的憤怒殺死。
據載,不是沒有人製止過他和他那瘋狂的計劃。
他的學生之一,簡,曾公開反對過自己的恩師。
當時人們被發現係外文明的喜悅衝昏了頭腦,同門疏遠她,媒體嘲諷她薄情寡義,親人批評她不懂感恩。
後來的事人儘皆知,阿斯米雷特俘虜第一位地球人後,簡從罪人變成了偉人,查爾斯坦從偉人變成了罪人。
功過往往一瞬間,沒有功過的行動卻毫無意義。
在同意阿斯米雷特登錄前,人類有充裕的時間解析它們的語言。
這幫土匪喜歡朝路過的文明發放加入它們的邀請函,土匪也有道義,拒絕的文明便不一定會遭殃。
可惜人類準備了禮物,曆史集,語言學習資料,甚至是它們住的彆墅,以己度人自己為是,傲慢地不知道它們想要什麼。
阿斯米雷特是集合文明,許多個體共用同一大腦思考,許多生命按照同一指令活動。
同化異類是它們的繁殖方式,於是它們有各種形態,水獸飛禽,好氧厭氧,碳基矽基。
矽基占了大部分,導致它們看起來很像人類的機器人。
它們聽誰的號令?是否有一個最初的本體?她無從知曉,隻知道跟人類對戰的全是人類。
人類終於開始有效反製時,戰爭已經快要結束了。
許多被阿斯米雷特放棄的同胞變成了行屍走肉,隻剩本能,有些癲狂。
這樣的生物在大地上四處遊走,搶奪資源,交|||配,死去。
她曾給過一個這樣的老人兩塊壓縮餅乾——她實在看不下去老人的皮包骨頭了——可老人手腳胡亂揮舞,險些將她打傷。
餅乾掉在地上,碎成塊後被踩踏成渣,她將老人趕走,徹底關上了門。
剩下還算正常的人類大多接受了改造,將自己與機械互融,變成敵人可能的首腦的模樣,同時也能理解它,魅惑它。
芯片埋在大夥的脊背裡。
當它們到來,企圖啟動同化程序時,病毒隨著網絡的鏈接入侵,直擊敵人的心臟。
幾次縹緲的成功都太遠太遠了,暴||亂很快就被平息,太多的同胞因此死去。
她望著傳承,那裡有朋友們留下的最新式病毒。
幾小時前,她已將它與自己相溶。
她是很想坐以待斃,不去顧及屏幕中她創造的,屬於大家的世界。
她太累了,沒人精神力這麼頑強,哪怕接受治療也不行。
但她必須反抗,治療的藥方是她同伴最後殘留的意識。
* * *
她太熟悉改造這件事了。她自己就是最初的小白鼠之一。
見到屏幕中的人類也開始改造時,她並不吃驚。
但機械精確的指令讓人情冷漠,活體實驗的失敗帶來了秩序的破壞。
有一些信念碎了,有一些信念堅固了。
教徒們躁動不堪,無視警告與鎮|壓,任由心中的火蔓延至官府頭頂。
兩派的矛盾激化又和解,看似各退一步,教徒們從未放棄過他們的信仰。
他們逐漸放棄科技,恢複祭祀活動,宣揚倒退的好處。
她不太明白。孩子們的新社會已經超越了她想象的極限。
她無法預判他們的下一次變革,下一個未來。
未知超出了掌控範圍,她有些緊張,害怕他們互相殘殺,自取滅亡。
她的擔心好似詛咒。表麵和諧維持不久,教會發現了神的存在。
爆破聲又近了一步,震耳欲聾,標誌著它們靠近了。
冷汗滑過她的額頭,屏幕中的景象比現實更可怕。
教會向所有人宣誓了神的降臨。
幾千,幾萬爽眼睛齊齊盯著屏幕外的虛無,透過主機,直指她的方向。
視線交彙,死一樣的沉寂。
她掙紮著想要逃避,雙腿發軟不能動彈。主機已經幾乎耗儘了她的精力。
孩子們向她跪拜,求她賜下恩典,斂去懲罰。
她內心苦笑。若她真能阻止災難,他們也許就會走上太空時代的老路了。
她沒有恩賜贈與他們,就像沒有神以恩賜贈與她。
信徒們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她猜測主機又擅自行動了。
片刻後混亂卷土重來,信神者與不信者劃分兩派。矛盾激化,人心搖擺,又見鮮血。
近了。她已經可以聽到腳步聲了。
她用最後的力氣寫下代表希望的代碼,那是傳承本身,也是她唯一能夠留給他們的。
希望它能安撫鼓勵她的孩子們,就像當初安慰她那樣。
灰色的泥漿是玉石的外衣,玉石則構成了代表人類火種的主機。
它在存檔後變形,藏入陰影。
她斷開了主機和她的連接,倒在地上。
主機尋找安全地帶藏匿待機,她知道程序不滅,文明恒在,希望永存。
門被撞爛。血腥味刺激她的神經。
被抓住,連進網絡前,她的意識最後滑向傳承,她的朋友,老師,親人們的芯片。
她聽見她們最後一次安撫她,寬慰她。
她突兀的笑了。
相信這一次襲擊可以成功,殘留的人類可以戰勝它們,重建秩序,回歸文明。
火光炸破半片天幕,那是希望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