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 2)

時光汙痕(1)

你看到那枚鍍金的銅戒指了麼?它本不應該出現在這樣的庫藏中。這枚戒指與它所在的周邊環境實在太不相協調。在這些閃爍著惑人光芒的拳頭大的寶石和製造精美的各式首飾堆成的小山旁,那個被恭恭敬敬供奉在檀香木架子上的它那褪了色的粗糙指環和戒麵上早已經掉落的碎寶石以及陳舊的俗氣造型都無一不在表明它低微的身價。它甚至連承載著自己的紅木盒子上鑲嵌的藍寶石的千分之一的價值都比不上。

但是這枚戒指,卻承載著他所聽到的,第一個被人用來正式的形容自己的詞彙——

——“足智多謀”

那時的他不過五歲,還是個因為長期吃不飽食物而營養不良,長的麵黃肌瘦的小孩。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寫著自己名字的鋁製牌子,那是個不曉得給多少人佩戴過的舊牌子,薄薄的金屬邊角已經像紙頁一樣翻卷了起來。他把這個丟臉的牌子深深的藏在自己的衣領下麵,發誓絕對不會讓其他人看見它。他當時穿著一身不算整潔的舊衣服,站在院子裡的一顆歪了脖頸的老樹下。他還記得當孤兒院裡的修女在跟某位紳士說話的時候,那天夏日午後吹來的風,以及陽光透過稀稀疏疏的葉片將地麵映照出的那一片變換著的斑駁。

他當時還不太了解‘足智多謀’具體代表著什麼意思。但是依照當時那位紳士說出這個繁複的詞條時修女的表情,他敏銳的感覺那應該是對自己一種讚揚——不是誇獎,而是讚揚。於是他挺直了自己的胸膛,希望自己的背可以挺直的和那些廣場上站崗的禁衛軍一樣。

他還記得當那位紳士臨走之前用帶著白手套的手掌撫摸他的頭頂時,自己的驚愕、惶恐、害羞、和不知所措。當時那枚銅戒指就戴在這位紳士的手上。小男孩紅了耳根,不自在的扭了扭自己的身體,繼而,又馬上擺出一副受到冒犯之後惡狠狠的倔強模樣。紳士似乎愣了愣,然後就在他的頭頂笑了起來。低沉的笑聲沒有惡意,卻像暴雨中的響雷一樣一聲聲直擊他胸膛中的心臟。他記得那天的陽光、那天的微風、那天的炙熱和幽靜、那天嘩啦啦從天空中飛過的鴿子、那天修女一手拽著裙角一手捂著嘴發出的假兮兮的矜持笑聲、那天他撇著嘴角擺著不可一世樣子的同時又偷偷扭著自己衣角的緊張不安。

不過,那真的是時間久遠的往事了,除了當他在生日那天,一個人呆在熄滅了壁爐的封閉房間,並且非要喝的醉醺醺的偶然時候,他才會像個無聊的男孩一樣無聊的撥弄著這枚從盒子裡拿出來的無聊戒指,帶著一副有點恍惚的表情恍惚的回想起那一天的心情。

【足智多謀】

除了恐懼、譏諷、崇拜、和奉承,他有太長的時間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讚揚了。

現在的他就像個垂死的暴君,非要在每夜將自己所有的財寶和敵人的頭顱一遍遍的數清楚才能夠勉強合眼。他撫摸過這些冷冰冰、血淋淋、硬邦邦、沉甸甸、腥呼呼的東西,撫摸過所有對自己的尖叫、憤怒、崇拜、不甘、厭惡、和恐懼,他把自己的臉貼在這些東西上麵,指尖滑動,沉默的細數著他所擁有的整個世界。

他的所有世界就是這麼冷冰冰、血淋淋、硬邦邦、沉甸甸、腥呼呼的。

從小,就是這樣。

他的出身不好,孤兒院十一年的生活沒有教會他任何可以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來的必要技能,隻培養了他的暴躁殘忍的脾性。但是這種可以讓他在孤兒院順利生存下來的脾性卻必須在今後的日子裡被隱藏起來。因為人們喜歡看到的是一個可憐的、可愛的、軟糯糯的、溫柔平和、善解人意、沒有絲毫攻擊性的【孤兒】。他們認為這是必然的。他們認為在你受過傷害後,受過那些窘困的生活後,你必定已經非常清晰的認識到現在的你可以擁有【他們的‘愛’】是多麼幸運的事情。所以感謝他們吧,報答他們吧,感激涕零吧,跪下來誠摯的懇求讓自己為他們付出一切吧——這都是一個孤兒應該做的事情。

那些數不清看不清的無數的臉張開他們滿是腥臭的永遠填不滿的嘴巴衝你大聲嗬斥:

“去做你應該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