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董靈鷲抽出一條絲帕,擦拭……(1 / 2)

太後 道玄 5379 字 9個月前

第6章

在這聲嘶鳴的痛喘過後,嗆咳聲微微響起。董靈鷲側耳聆聽,漸漸聽見屏內侍奉的女官們急促呼吸、驟然振奮的語調。

“娘娘……睜眼了……”

“徐主兒——”

又半刻,一身腥血苦藥味道的鄭玉衡步出,躬身行禮,鬆了口氣:“幸不辱命。服藥兼施針下去,徐妃娘娘終於頂過一口氣去了,還需看顧一夜,過了這性命攸關的一夜,命就保下了。”

他白淨的額角覆上一層細密的汗,受了風吹,有些潮冷。施針的手指也微微發麻。

他這麼一說,從旁等候的諸位太醫,便都有些麵子上掛不住,他們彼此悄悄掃視,俱從對方年資深厚的臉上讀到一種膽怯和來之無由的隱隱憤怒,但其中也有幾位麵露慚愧和欣慰。

董靈鷲的視線冷不丁地落過來,眾人脊背僵直,叩首便拜,雙肩微顫。而握著太後娘娘一隻手的王皇後,也不知何時淚痕乾涸,抿唇不語。

“鄭太醫,”她說,“今晚你留在這裡,可以在這些人中隨意挑選助手。”

“臣遵旨。”鄭玉衡應答。

“徐妃若是有活命的福分,應該重謝你的救命之恩。”董靈鷲拂了拂袖子,“協助之人若有不力的,你儘管向哀家直言。”

她沒有說後果會如何,卻仍舊讓醫官們頸項一涼。隨後,董靈鷲起身而去,指掌攥著王皇後的手,幾乎不容她有推拒的餘地。

王皇後跟隨她到了慈寧宮,外頭響起春末時綿密的小雨,雨滴琉璃瓦,傾瀉如斷線之珠。她的手緊緊攥成拳,見太後屏退了女官內侍,便一聲不吭地跪下。

董靈鷲倒是笑了:“皇後有什麼錯要認?”

王皇後道:“兒臣不能護好徐妃,以及徐妃腹中的孩子。請您責罰兒臣。”

她的眼前是太後娘娘衣料上的繡圖,還有耳畔越轉越急的玉珠手串聲。

“人在刑部,問都沒問一聲、連個口供都問不出,直接押送到刑部。”董靈鷲道,“皇後指望用刑部的大人們問出內宮之事嗎?”

內獄在宮中,內獄首領是內侍省秉筆太監許祥,兼任提刑官,是董靈鷲積年的心腹。這件事,皇帝似乎是想要瞞過他的母親。

王皇後梗著脖子,唇上印出一道深深的齒痕。

“皇帝也覺得這件事不體麵,這件事太急、太沒分寸,怕我苛責,所以繞過我的眼皮底下。”太後娘娘怒極反笑,像是水平如鏡的湖麵上波瀾驟生,隻顯出那麼一瞬息的劇烈波濤,“他叫你一聲梓潼,稍稍伏低做小,你就筋骨脾性都軟了,幫著他為所欲為。你這個皇後究竟有沒有規勸皇帝的作用?我當初從所有世家裡看中你,是因為你有主見、能說話,可以開口進諫,不是讓你做他的爪牙。”

王皇後終於露出惶恐之情:“母後、求母後——”

“不要說了。”她冷冷地道,驟風急雨仿佛停在這一刹那,“你們什麼時候能不求彆人,孟臻就死在這個‘求’字上,不聽我的話多曆練他,所以養出你夫君那個不長進的混賬!”

當朝太後喝罵已故的先帝、當今的聖上,王皇後隻有閉口不言,麵白如紙。

董靈鷲站在她麵前,注視著王皇後蒼白的麵容,心中失望的同時,還是慢慢生出一種對她的垂憫。

太後坐回椅子上,她伸出手,皚皚從案下鑽出來,蹭進她手中。董靈鷲靜靜地將手搭在它身上,忽然道:“他不是忍不下去徐尚書上呈奏表時對他的冒犯不敬,也不是忍不下去禦史對徐家、徐妃、甚至對他個人品行的攻扞,孟誠隻是忍不下去再對一個厭惡的女子笑顏相對、假作榮寵,甚至生下和他的孩子。”

她扭過頭,輕問:“是不是?”

一直繃緊身軀,高懸著精神的王皇後,終於在這樣鑽心剖骨的詰問下支離破碎。她這次是真切地、崩潰地撲入董靈鷲懷中,伏膝大哭,痛楚難言。

“母後……母後,我錯了,我錯了……”她說,“我跟徐綺是有些上了年頭的齟齬,但我從沒想過要殺了她!皇帝說那是、那隻是讓她不再有孕的藥,我便信了,他枕在兒臣的懷中,跟我說……他已難受得鬱結於心,一想到要跟根本沒有情意的女人甜言蜜語、假作歡愛,他就惡心得食不下咽。兒臣比他年長,兒臣是他的元配嫡妻啊!”

董靈鷲扶住她的肩膀,眼中帶著深深的倦意。

她說:“他受了委屈,難道徐妃為家族犧牲,沒有受到比他更沉重的委屈麼?”

王皇後攥著她衣袖的手指陡然一緊。

此時此刻,董靈鷲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埋在皇陵裡的孟臻。

在熙寧十三年的故夜裡,孟臻手持銅挑,將燈火攏成一線,他低微的眉宇之間,鐫刻著一種沉沉的抑鬱和抗拒,在火光抖動時,他對案邊的董靈鷲道:“梓潼。”

董靈鷲抬首。

他說:“朕不想再去見德妃,你能不能幫朕想個法子。”

董靈鷲沉默片刻,開口道:“我們還要用德妃的母族父兄,為申州興建水利,那條運河不能沒有她的父親,在建造運河上,工部再補不上來第二個人,且工匠齊備、資費甚巨,這條運河若開,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她就說到這裡,因為孟臻望著那盞燈,已在燭火下晃得閉上了眼睛。他說:“好……好。”

董靈鷲從這個早已坐穩了江山、並且知道如何坐這片江山的男人身上,感受一股共通的可悲。這位君王竟然要習慣用自己的榮寵、用自己的“喜愛”,對臣子贈予一片虛無縹緲的君恩,以此安定朝臣的心,以此獲得一種無形、卻可以權衡政局的力量。

他是皇帝,但在董靈鷲眼中,他有時做著跟妓丨女一樣的事,是這個世上最昂貴的麵首和玩物、是一件維係君臣關係的貴重贈禮。他的身體、他的喜好、他的愛,都不屬於孟臻自己。

她重新垂下眼眸時,聽到孟臻起身的聲音,她知道這是要去德妃那裡,臨走之前,孟臻忽然回首,撚著冬日裡厚重的門簾,對她道:“我還是想陪檀娘。”

檀娘是董靈鷲的乳名。

說罷,他便離去了。後來直到幾年後他病倒、乃至於臨終前的清醒時日,明德帝都沒有再提到過這件事,好像有些事試探了一次,表麵上一筆帶過、不值一提,但其實已經是竭儘全力了。

當王皇後哭聲漸弱時,董靈鷲的微弱回憶也就此煙消塵滅。

她道:“你回去吧。”

太後抬起手,將她臉上的淚痕擦淨。王婉柔怔怔地望著她,她仿佛醍醐灌頂般地領悟夫君口中說得“不敢”,究竟是什麼意思,那不僅是對母親的依賴,還有對一位近乎“聖人”的治國前輩的深信不疑,隻要有母後在,他們心裡就有一塊堅不可摧的柱石。

王皇後深深地吸氣,低頭叩首,而後才緩緩地起身,拭淚告退。

在離開慈寧宮時,她隱約聽到了母後清淨平淡的聲調,不知是對誰交代著:“傳我的口諭給魏缺魏侍郎,就說,哀家準許動刑,刑死無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