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滿周歲,父母就去城裡打工了,過年才回來一次。
城裡有她媽媽喜歡的漂亮衣裳,也有她爸爸喜歡的台球廳、遊戲室,這些,對於這對自己都還沒長大的年輕夫婦來說,比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有吸引力得多。
兩歲上,那從來不給她好臉色的爺爺又喝醉了酒,一跤栽進池塘裡,像翻白肚的青蛙,咕嚕咕嚕,再也沒爬起來。
是奶奶將她帶大的。
奶奶疼愛她,不理彆家那些風言風語,嘲笑周家沒有帶把兒的,隻生了個丫頭片子,連牛都沒人放。
——肥田都沒人耕哦!
那群無聊長舌的人總怪腔怪調暗示。
奶奶就端出一盆水,往院子外頭潑。
夏夜清涼,奶奶總是用皴裂粗糙的手,愛撫著周涼柔軟的發絲,給她唱咿咿呀呀的歌謠,哄她入睡,旁邊螢火蟲輕盈飛舞。
那是她童年最美好的時光。
她六歲才會說話。
在此之前,除了奶奶,大家都當她是個啞巴。
三歲過年她爹媽回村裡,她媽媽穿得挺時髦,懷裡已經抱了個白胖男娃——她弟弟周陽。
周陽是初升的朝陽,周涼是深夜的寒涼。
她媽哄著兒子,聽說女兒還不會說話,倒是滿臉輕鬆:“啞巴就啞巴,無所謂。我瞧涼丫頭模樣長得還俊俏,過些年尋個村裡的漢子嫁了。哪怕年紀大腿瘸呢,能掙錢就行——女人隻要能生養,沒有嫁不出去的。”
奶奶說:“那也不能看著不管,你們在城裡那久,帶涼兒去城裡大醫院尋個大夫看看,指不定能治好呢?”
做兒媳婦的撇著嘴,瞟了自家男人一眼:“喲,娘,你這說的,以為你兒子掙得很多錢似的,他一個人掙的隻夠養我們仨,醫院哪兒是我們去的起!”
“你呢?”
“都去打工,陽兒誰看哪?陽兒可是你們周家唯一的香火!”聲音高,懷裡的男娃娃又哭又鬨,小拳頭亂揮。
當媽的哎喲哎喲心肝肉兒地哄著,看都沒看衣角邊大女兒一眼,高跟鞋一挪,差點踩在女孩兒腳背上。
小女孩淡淡地看著自己的母親,背著手,沒有表情。
奶奶板著臉,皺紋愈發深刻,想說什麼,她爹趕緊哄:“娘,你也彆急,我看涼兒挺聰明的,指不定哪天就自己能說話了,等兒子明年漲工資,就帶她去醫院看最好的大夫。”
——最後,也還是沒去。
奶奶不再提起這事,乾完農活的間隙,就拉著她去認各種樹木、昆蟲,看她爬樹跳躍,玩鐵環,捉知了,玩得大汗淋漓,奶奶臉上就浮起溫柔的笑。
“涼兒,要把身體練好,不給人欺負!”
村子裡有長舌的人到處說:女孩子家的那麼野做什麼,到時候不好嫁人!奶奶就在地上啐一口,背著雙手厲聲:“我家的涼兒不嫁人!”
奶奶又撿起地上一塊石頭,掂了掂,目有寒光:“你們誰家的男娃娃敢欺負我家涼兒,我老婆子跟他拚命!”
再沒人敢說三道四了,那些尾隨她的流鼻涕小男孩也不再敢出沒。
周涼站在大樹下,捏著個果子,眼睛濕濕的。
四歲多,奶奶送她去村裡的小學旁聽上課,她還沒到上學年齡,奶奶送了一大塊上好的煙熏臘肉給鎮上小學的楊校長,楊校長是讀書人,省城大學畢業的,一口普通話說得悅耳。
那本來是過年等她爹娘回來吃的。
她跟奶奶比劃著,媽媽回來,要生氣的。
奶奶摸摸她的頭:“不怕。奶奶做主。”
她又比劃——她不會說話,學了又有什麼用呢。
奶奶笑笑:“涼兒不用嘴巴,用眼睛就會說話了,比其他人說得都好聽,奶奶聽得懂,彆人也聽得懂。”
她跟著楊校長學了三年,後來當她第一次開口的時候,就是流利的普通話,毫無鄉音。
楊校長拿了套小學四年級的題,她小小手指抓起筆刷刷刷,能打95分,便讓她先上了三年級。
奶奶說涼兒聰明,有一天一定會長出翅膀,飛出這大山坳,到時候,帶著奶奶也去見見京城的世麵,看看大輪船大飛機。
周涼使勁點點頭。
隻可惜,這願望未曾實現。
2009年,她小學畢業前一年的夏天,牛角村發了山洪,洪水衝垮山坡,奶奶家被山石壓倒了一角。
那天她剛好在鎮上參加知識競賽,不在家。
奶奶的臥室夷為平地。
她再也沒有家了。
2010年,她從京城回到牛角村,才在鎮上初中寄宿念了三個月後的隆冬,一夥去了外村,幾乎斷了聯係的姑姑伯伯氣勢洶洶找上門來,人頭黑壓壓的,明晃晃鋤頭鏟子攥在手。
聽說她姑姑偷人拖著三個娃被掃地出門,伯伯賭錢欠了一屁股債,禿鷲的綠眼睛都盯上了奶奶留下的三間瓦房。
幾年前,她爸早在縣城一場工傷事故中沒了,她媽帶著周陽銷聲匿跡,有人說她跟那家工廠老板早不清不楚,那老板老婆連生四個閨女,正想要兒子。
她不得不回到村裡。跟禿鷲們據理力爭。
可才十二歲,胳膊拗不過大腿,那夥人賴著不走,找到村長討個說法。
村長原本對奶奶和周涼祖孫倆不錯,有心保護這無親無故的小小孤女。
禿鷲們整天在村長屋外鬨騰,半夜放鞭炮,嗷嗷學鬼叫。村長年事已高,這樣鬨了三個月,高血壓一直下不來,隻能歎口氣,辭去村長一職,去外地頤養天年了。
新村長是個姓曾的光頭,他小孫子就是跟在周涼屁股後頭的流鼻涕男娃之一,一向與奶奶不對付。
乘此機會公報私仇,大筆一揮將房子一半判給姑姑,一半指給伯伯,並讓他們養育周涼成人。
她那出生以來最多見過三回的姑姑立刻將她關在屋內,門反鎖了,不讓去上學,還飛快地指了門親事——鄰村三十好幾,瘸了腿還酗酒,一直沒討到老婆的瓦匠,張老四。
才從京城離開幾個月,她就墜入了無邊地獄。
她腦子裡從沒忘記江栩叔叔的電話號碼,無數次想逃出來,借一部手機,打給他。
但禿鷲們看她看得緊,上廁所都看著,她絲毫沒有機會。
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完了。
冬夜,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脫掉棉襖,脊背貼著泥,卻一點都不覺得冷。
透過天窗,看著夜空上的星星,她靜靜站起來,撿了塊牆角石頭砸爛了大水缸,水流了一地。
彎下腰,死死握著最尖利的一大塊碎片,手腕上青筋綻放,往上抹。
還差一公分,她突然停住了。
不,她答應奶奶,她要走出大山,奶奶在天上看著她。
她要去京城,找江栩叔叔。
那個春寒料峭的四月,寧恒園剛好在基層做義務教育普及工作。她是市裡重點中學——市一中的優秀教師,剛進村,便親眼看到那夥人烏壓壓地押著清秀動人,讓人一眼就移不開的女孩兒,去鄰村張老四家要定親。
女孩兒烈性地一直破口大罵,有個女人就過來給她嘴裡塞上一塊破布:“彆橫,嫁人了就有人好好收拾你!”
女孩兒用力吐掉,還在女人手臂上惡狠狠咬了一口。
鮮血直冒,女人劈頭蓋臉,抓住女孩兒的辮子往小臉直扇。
女孩兒黑白分明的眼瞳一直瞪著女人,那眼神好像生出了尖利的牙齒,讓人心生寒意。
寧恒園衝上前去,大喊:“給我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