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某日,陽光很好。
他在靜謐曲折的巷道裡默默地走著。仿佛迷失於錯綜複雜的一段過往中。
但目的地並不難找,一排低矮,用粉筆畫滿各種塗鴉的斑駁的土牆儘頭,那棵不合時宜鬱鬱蔥蔥著的梧桐樹下便是。
“3000年的妖怪樹哦,你作孽啊,鏟掉是要遭報應的。”
早間,在某機要部門供職的老友幸災樂禍的嘲諷還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我幫不了你了,CBD精銳。”
那時,那個人一定偷著笑到捶桌……
好吧。他輕輕聳聳肩,抬起手,撫過額頭。
雖然已經升格為這個國家極度敏感的話題,但他和他公司的商業征地方案一直進展順利。
作為“具有強大實力的海外投資方”,相關部門自然一路綠燈,但大部分功勞,還要歸功於他的拆遷補償方案,所謂世代擠在一小格危房裡的居民,看過都會笑開顏的“收買價”。
當然,不是沒有例外。
那棵梧桐便是。
確切地說,應該是那個梧桐所在的院子裡,那個行蹤詭秘的房主。
他投身房地產業後,遭遇的唯一一個宣誓頑抗到底的“釘子戶”。
仰頭,鋒銳的陽光都指縫間插下來,帶著可以穿透一切的氣勢。
他無意義地勾起嘴角淺笑。
所謂棋逢對手麼?還是那個多少有些莫名固守的理由:樹。
風過,巷道儘頭安靜佇立的梧桐沙沙,搖曳的枝頭是五月漸濃的綠。
伸出手,輕叩那古舊卻異常乾淨的銅門環的刹那,他覺得自己其實能夠理解那樣固守的心情。
煙花易冷,人事易分,越來越快的時代,遺忘輕易拭去桌上單薄的那層灰。
幾年後若這裡聳起的是他的黃金CBD,又有誰來記得這株梧桐和那一圈一圈盤錯的年輪裡,橫亙著的昔日瑣碎?
門吱呀一聲被緩緩拉開。
他一驚,抬起頭。
麵前是個年輕的男人。很好看的臉廓,似素繪般清晰,平靜無波的眼神,似笑非笑間悠遠綿長,似在等什麼人。
“呃……你好。”他愣神之後,友好地伸出手,“抱歉打擾,我是……”
“我知道。”男人聲音略顯低沉,卻篤定地截斷他話尾。
他又一楞,隨即釋然。
這樣的境況下,來登門拜訪的,難道是什麼遊魂不成?
於是他溫潤地笑了,目光堅定地迎上去。
“請問,你……”
“我就是。”男人又一次的篤定,帶著種不可思議的自信。看見他眸中一閃而過的迷惑,男人似乎有些得逞的俏皮,於是再次重複,“我就是你要找的人。肴先生。”
說罷,側身將他讓進這個古色古香的小小院落。
梧桐的樹蔭,遮蓋住大半個院子,樹下置著一張小巧的石桌,三個石凳,石桌上,一隻白瓷茶壺,兩隻青瓷杯。
“找不到配它的了,”男人笑著朝裡走去,自言自語般慨歎,“我這裡不常來人。”
“……”
他怔了半晌,才明白對方是在說那兩隻雅致的杯子。
自失一笑。
“很漂亮,”他歎到,“我聽說京城的深宅大院中,藏著千百年前王宮貴胄們用過的器物,隻是,對古物愚鈍,不知要辜負多少次擦肩。”
男人輕輕揚揚地笑出聲,做了個請的手勢。
梧桐下對飲,陽春自龍山摘來的茶尖,味苦且澀,回甘悠遠。
他握著青瓷杯的手頓了一頓。
男人挑眉,“怎麼了?”
“沒……”他將目光投向矮牆外的殘垣斷壁,“有點錯覺,自己以前來過這裡。”
不是時常傷春悲秋的人,隻是偶時,會覺得心底曾有過一個深深院落,珍藏過許多飛揚與惆悵。
便是這樣一個院落。於鬨市之中,偏安一隅,靜看歲月逾邁,時光流逝。
男人淺笑著為他落茶,“不是錯覺也不一定。”
梧桐靜默不語。
一小片漏網的光,自男人身後斜斜打過來,恍惚中似是故人來。
放在膝上的公文包滑下去,他這才想起包裡裝的拆遷方案和協議。
男人執杯,抿著唇,望定他,卻不似在等某個結局。
他深深呼氣,伸手去開包。
“是這樣……”
“這株梧桐,活過了三千年。”男人說。
他隻得再次抬頭。
順著男人的目光,尋見那褐色粗壯的樹乾,一些斑駁的痕跡,很普通的斑駁。
“……遭報應啊……”他想起老友的戲謔,憑空打了個冷戰。
“我也守了它很多年。”男人抿了口茶,目光變得深邃,“很多很多年。”
他訕訕打量對方。優雅的眼角緊繃,隻有笑時,綻一些細密的紋。
他不太看得出彆人的年歲,大抵隻能硬著頭皮猜測,隻是這回,他連猜也猜不到了。
“那麼這樣的古物,一定有什麼很有趣的傳說吧?”
他決定采取無意中找話,旁敲側擊的戰略。
男人眼中一閃,放下茶杯,質地優良的青花瓷,磕在青石桌上,隱隱一聲響。
“傳上古時代,有煌尐,洪瑲兩位將軍,知己相稱,奉命遠征時便在此立誓,征歸後在此相見。後洪瑲將軍戰死沙場,煌尐便攜寶劍鷂影於此日日佇立,年有餘,風雨不歸,直到洪瑲將軍死訊傳來,便化作這梧桐了。”
長相守,落地化木,舊事太殘忍。
他被新落的茶燙了手。年輕的主人依舊淡然笑著說抱歉。
倏忽間,一躍幾千年。
他身不由己走到梧桐前。
斑駁不忍細較,塵埃或戰火,已刻入年輪。
“其實,此後還有另一個傳說。”男人站到他身側,陌生罅隙間竟有幾分莫名熟稔。
他的手撫上樹乾,輕撫那些讀不懂的劃痕,一瞬掉落三千年。
叩叩叩。
“請問……有人嗎?”
又一個不速之客。
他們回到原來的位置。主人去開門。
“你好!”門外,一派明媚景象,孩子般的人眨著眼睛好奇打探著麵前的人,管不住眼神失禮地越過對方的肩,“這裡是……”
“是。”主人同樣篤定地回答。
“呃……”驚訝中微歎緣分可遇不可求。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於是院落裡便有了三個人。石桌上,又多出一隻青玉盞。
主人還是那般清淺地愧疚,“找不到相配的了。”
新來者卻沒有聽進半字,兀自拿著那隻剔透的青玉盞一驚一乍,“這、這是……這是宏源朝時期的……”
“隻是我一位故人的愛用物而已。”主人端起瓷壺,悠然落茶。琥珀色蕩漾。
好一會兒,新來者方覺失禮地靦腆一笑,撓著頭慌忙解釋,“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是文化遺產保護中心的研究員,聽說這裡有一株明遠時期的梧桐……應該……就是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