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懸花倒生 死於真心一片,死於孽海情……(1 / 2)

木之精名曰“彭侯”,狀如黑狗,無尾,可烹而食之。

——《白澤圖》

三更的梆子堪堪敲過,鳳麟洲上空驟然炸開巨響。

夜空作紙,花火為字,一封濃墨重彩的恐嚇信有如驚雷,將海上夢鄉悉數劈得粉碎:

「七日後 血洗鳳麟洲」

絢爛多彩的八個大字反複炸了不知幾個來回,短暫沉寂後,無形的大筆於夜幕中揮毫,銀墨潑灑,天邊題下一行落款——

「一壺天」

一壺天,由大魔頭彭侯野犬一手締造的世外秘境,大庇族人,敵不可犯。

阮燭一手支頤,一手握書,獨自倚在更樓的窗台上,仰看漫天焰火,火光投於眸底,明明滅滅。

靜靜看了片刻,目光垂下,瞧著夜幕下波光粼粼的弱水,若有所思。

都說彭侯殺人如草,可除草是樁頂辛苦頂枯燥的活。

草根頑強,須得趁著正午,借著鋤頭和日頭,將它們趕儘殺絕。

阮燭殺過草,深知其中艱苦,但彭侯殺人似乎並不覺苦。

他決不冒冒失失跑來殺你,而是頗講禮數,先寫信知會你一聲,又嫌白紙黑字無趣,特特給你放滿天爛漫的花炮。

且不說明天來,也不說後天來,非說七天。

定要你擔驚受怕個七日七夜,將你的恐懼一點點養肥了,好在上麵不緊不慢地,磨他手裡那把刀。

要阮燭說,這彭侯,當是殺人如饞,殺人如渴,儼然日以為常的享受。

——鳳麟洲這幫缺德鬼,今夜注定無眠了。

夜幕下的弱水靜悄悄,零星光點翩然飄散於水麵,泛著綠幽幽的淡光,宛如螢火。

葬身弱水的亡魂將永劫沉淪,不得超生,他們的執、怨、恨……通通凝結成魄螢。

弱水之上,鴻毛不浮,祥雲不騰,唯有這星星點點的魄螢,能在夜深人靜時悄然鑽出水麵,漫無目的地飄浮,但終歸……飄不出弱水之濱。

——可彭侯的花炮卻肆無忌憚,大剌剌地,東邊炸完西邊炸,橫著炸了豎著炸,炸一氣歇一氣……皮斷腿。

大魔頭早已在紙背上附了宣言:鳳麟洲引以為豪的高城深塹,於他而言,形同虛設。

這般張狂桀驁,倒也對得住他滅世魔頭的名號,單論這表裡如一的品質,已不知強過多少徒有虛名的仙門大宗……

阮燭打個哈欠,將腦子裡漫無邊際的思緒,一口氣嗬進了濃黑的夜色裡。

*

更樓裡間或傳來夜漏聲,已是第四個更次,迷迷糊糊間,耳畔似乎依然有煙花砰砰地炸響。

門被輕輕推開,豆豆探進個腦袋來,急急忙忙招手,“阮燭阮燭,快來一下。”

阮燭瞌睡稍醒,無意識緊了緊手中捏著的書卷,將它小心合上,平平整整地塞進衣襟裡,頂著兩個烏青眼圈,哈欠連天地起身跟出來。

豆豆怕黑,偏生每逢值夜便頻頻內急,總要拉上個人陪著壯膽。

更樓到犬奴專用的茅廁很有些腳程,見豆豆一張臉憋得發綠,阮燭猶豫了一下,拉住她閃身鑽進路旁的矮樹叢裡,小聲道:“我去邊上望風,動作快些。”

阮燭靜靜立在一旁,豎起耳朵等了片刻,樹叢裡忽然傳來一句:“……你把耳朵捂上,誰家正經小夥子偷聽姑奶奶尿尿。”

“……”

阮燭抬手捂住耳朵,壓著嗓子:“捂好了,姑奶奶快點。”

片刻後,草木窸窣,豆豆笑著走出來,“憋死我了——”

阮燭耳朵猛然一聳,抬手捂住豆豆的嘴,拽著貓腰鑽了回去。

良久,隱隱有人聲傳來,幾道朦朧的身影在夜色中晃動,語聲由遠及近——

“此番卻要留意,提防著下頭的犬奴滋事生亂,不可大意。”

“一群賤畜,有賊心沒賊膽,何須多慮。”

“我可聽三師兄對掌門說了,不等那魔頭來,且先將這群奴才儘數結果了,就懸屍於燧雙闕前,到時叫彭侯親眼看看,他的這些個族人,拜他所賜,都是個什麼下場!”

“隻望大師兄他們此去,能順利尋得那盤古巨斧……”

人聲漸次遠了。

阮燭這群有賊心沒賊膽的犬奴,消息最是靈通,方才煙火後不多時,便得了信,曉得阮從善一行人要連夜出島去搜羅盤古巨斧的碎片,這些弟子想必是剛送完人回來。

黑暗中,阮燭和豆豆靜靜對視,四隻眼睛裡全是臟話,也不知是在罵那彭侯,還是在罵阮家人。

東邊的天際浮現一抹魚肚白,晨色微明。

西海中央的巍峨仙島上空陰雲密布,四時如春的鳳麟洲,此刻晨風肅殺,弱水泱泱,不複繁華。

大殿門緊閉,階下犬奴交頭接耳。

“你們決計猜不著裡麵的客人什麼來頭,”豆豆手捧果盤,瓜果上亮晶晶的水珠上映出她神秘兮兮的臉,“夜台來的,地藏王菩薩座下,神犬諦聽!”

“沒睡醒發大夢呢,他怎會來此?”捧著糕點的小德子嗤之以鼻。

阮燭把著酒壺,往大殿門方向投去一眼:“諦聽乃通靈神獸,知天曉地,許是請他來對付太歲神的也未可知。”

周邊不約而同響起“嘖”聲一片,警告地看向阮燭。

“太歲神”這個稱呼,是犬奴們私下裡給彭侯野犬封的,阮燭縮縮脖子,訕訕一笑,背過臉去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哈欠催出一層薄淚,隔著淚眼,阮燭掃了眼對麵的豆豆:同樣一夜沒合眼,這位姑奶奶卻精神抖擻,兩眼直放光,死死盯著大殿的方向,恨不能將門板盯個對穿。

阮燭失笑:聽聞這諦聽是個風流倜儻的美男子……

豆豆長著張娃娃臉,卻已入耄耋之年,是個成熟的犬妖,阮燭的一聲姑奶奶,她確鑿受得起,而這位姑奶奶,平生最喜之事,便是看美男。

叮當一聲脆響,階上有人搖鈴,眾人紛紛斂眉垂眼,緊著步子爬上長階,守門仙侍自發接過他們手中物件,等人往地上齊齊跪趴成一片,才將各色吃食酒水小心翼翼置於他們脊背上。

“都給我把皮繃緊了,手腳放伶俐點,敢弄出丁點動靜,仔細你們的腦袋!”

青衣仙僮手中持鈴,頤指氣使。

豆豆和阮燭相對而跪,默契地交換了一個無聲的白眼。

嘎吱——

厚重殿門徐徐打開,犬奴們輕手輕腳,緩緩爬著魚貫而入。

酒壺立在阮燭背上,穩穩當當,一絲也不晃,腰身和脊背繃得平直,儼然桌板一塊。

布菜的仙侍彎腰捧過酒壺,阮燭感到身上一輕,正要轉身,頭頂忽然傳來陣騷亂——

有人驚呼一聲,桌邊的水精盤被人不小心碰翻,嘩啦啦碎了滿地。

側頸傳來陣細銳的刺痛,阮燭眉間輕輕一蹙。

年輕男子的聲音,清清亮亮,似驚似歎:“謔,這幾位從哪兒鑽出來的,竟一點聲息也無。”

“冒冒失失驚著貴客,自下去領罰。”席間一玄衣公子冷聲道。

跪了一地的犬奴們唯唯諾諾磕過頭,戰戰兢兢往外爬。

阮燭跟著大部隊,沒爬兩步,斜刺裡卻伸出來一條腿,倏然橫在跟前。

阮燭頭也不抬,徑直碾過滿地鋒利的碎片,伏著身子從玄色衣擺下鑽了過去。

這時,那把清亮的嗓子再度響起:“彭侯野犬雖為不死金身,卻也並非沒有克星。”

一道蒼老的聲音沉吟道:“傳聞盤古巨斧可破金身,然——”

“非也非也,所謂天生克星,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我們當中一人。”

眾人訝然,麵麵相覷。

諦聽伸出手,食指朝不遠處輕輕一點。

阮燭這會兒正爬到門邊,四肢突然像被釘在了地上,一動也動不了。

“……”

玄衣公子眉頭一蹙,“仙君有所不知,這廝隻是個小犬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