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懸花倒生 死於真心一片,死於孽海情……(2 / 2)

諦聽忽然笑了一聲,道:“可不就是個犬奴,正經人家有手有腳,卻不見哪一個吃飽了沒事滿地爬。”

殿內的空氣頓時滯住。

諦聽乃犬族出身,按理說顧及他的麵子,這些犬奴本不該出現在此時此地。

掌門阮崇冷冷乜一眼說話的阮存信,對諦聽笑道:“可否請仙君,借一步說話。”

聲音和緩,語氣卻隱隱透出常年身處高位的壓迫感。

諦聽並不動作,笑望向阮崇:“我初來乍到,不曉得貴方規矩,唐突了。而今既曉得了,自然客隨主便,還請掌門帶路,我這就——”

他說著,一壁起身做了個撩衣擺的動作,看看彎腰要往地上趴,一夥人驚得七手八腳來攔,隨行的夜台使者混亂間磕在了桌角上,倒吸一口涼氣。

場麵一時無法收拾。

阮崇繃著臉,朝大門的方向沉聲說了句:“起來!”

其他人早已爬得沒影了,門邊隻剩下阮燭一個,聽到話曉得是在叫自己,雙手撐地,弓著身子彈躍而起。

阮燭很快站定,隔著半個大殿遙遙望了席間的白袍仙君一眼,視線輕快,一觸即離,下一瞬便低眉垂首,站得乖巧又端正。

——傳聞不假,果真是個美男子。

*

書房裡,鎏金火焰紋如意足爐嫋嫋吐著香霧,正對麵的牆壁上高掛著一幅大字:“石壓筍斜出,岸懸花倒生。”

字幅下懸著根通體漆黑的長鞭,鞭身銀光流轉,靈勢逼人,諦聽凝眸,目光在其上不著痕跡停留了一瞬。

阮崇與諦聽坐在上首,左手是阮存信,阮存信對麵,阮燭把頭埋到肚子裡,竭力降低自己存在感。

“去坐著,莫杵我旁邊礙眼。”諦聽對身旁立著的夜台使者道。

使者聞言,默默坐到了阮燭身旁。

“要殺彭侯,天羅地網不濟事,獨獨差塵網一張。”諦聽輕抿一口茶,開門見山,“金身不死,不死賊,不死敵,死於真心一片,死於孽海情天。正所謂,天神不墜愛河,就是這個理。”

“依仙君意思,”阮崇撚著胡子,瞥一眼阮燭,“他便是妖孽彭侯的……孽海情天?”

句末四個字,說得字字維艱。

阮燭這時把頭埋得更低了,整個人蜷成一顆球。

諦聽頷首,對著阮燭道:“抬起頭來。”

阮燭聞言一僵,緩緩抬頭,一雙眼仍舊低著,並不直視他。

“你叫什麼名字?”

“回仙君,小的名叫阮燭。”

諦聽眉頭微挑,“這麼巧,也姓阮?”

在座的一時神色微妙,尤其阮存信,頓時黑了臉,諦聽卻仿佛隻是隨口一說,很快道:“小阮同這彭侯之間,有段天定的情緣,可謂殺他的不二人選。”

室內霎時靜下來。

阮燭這會兒又垂了腦袋,似乎無意識地,用力摳著手指,鬢邊微微沁出一層薄汗。

一旁的夜台使者朝這邊靜靜打量,若有所思。

片刻後,阮崇開口道:“可他……是男兒身,那妖孽——”

“此前各門各派挖空心思,美人計都要使爛了,卻屢屢失手,你們隻道那彭侯油鹽不進,殊不知他生來就是個斷袖命。”諦聽放下茶盞,“我言儘於此,剩下的,掌門自行斟酌,願貴派此番兵不血刃,化險為夷。”

說著,起身道:“還請掌門留步,不必相送。”

諦聽毅然告辭,似乎一刻也不願多留,卻在經過阮燭時,步子頓住,他抬手,輕輕落在阮燭烏黑的發頂,“抱歉,方才失手打碎盤子,傷著你了。”

說話間,阮燭側頸細細的傷口和手心膝蓋處的血痕儘數愈合。

阮燭始終低著頭,餘光裡,隻看見諦聽那繡著茱萸暗紋的雪白衣角飄然遠去。

*

阮崇在堂上背手而立,身姿比阮存信還要挺拔許多,若不是那一頭白發,隻要不開口,儼然位年壯氣盛的少年郎。

就在不久之前,他其實還是一頭烏發,隻不過五年前突然閉關,再出關時,須發儘白,整個人滄桑了許多。

“阿翁,您該不會真相信那廝的鬼話罷?他出身犬族,又怎會誠心幫我們?”

阮崇眼風涼涼掃來,阮存信腰眼一痛,當即從椅子上滾落下來,“咚”地跪倒在地。

阮燭見狀,二話不說跟著呲溜滾下來,跪得很結實。

“明知他的出身,卻不曉得避諱,你以為,那些個犬奴,打的是誰的臉?!”

“阿翁——”

“住口!”

阮存信垂首,神色似惱似憤,咬牙噤聲。

“滾出去,回房思過,無召不出。”阮崇沉聲道。

阮存信一口牙幾乎咬碎,退下前深深看了阮燭一眼,神色怨毒。

“阮燭。”

“小的在。”阮燭有氣無力。

“接下來本座的話,仔細聽好了。”

“憑掌門吩咐。”阮燭氣若遊絲。

阮崇轉過身來,就見地上的人身子倏地一晃,軟綿綿倒了下去。

*

鳳麟洲四麵弱水環繞,唯有乘著吉光舟方可渡得海去。

此舟由洲上獨有的棲鳳梧斫就,以吉光獸的皮毛為帆,輕舟破水,疾如飛箭。

諦聽立於船頭,“方才磕哪了,我瞧瞧。”

“無妨,不勞仙君掛心。仙君……”使者欲言又止。

“有話直說,吞吞吐吐做什麼。”

“……那阮燭果真能挽救鳳麟洲?”

諦聽冷笑一聲:“醃臢地方醃臢貨,救他個錘子。鳳麟洲氣數已儘,無力回天。”

使者似是被噎住,好一會兒,才道:“……那仙君何故扯謊?”

地藏王座下有訓曰:夜台人,不打誑語。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小姑娘身中奇毒,方才我若不扯這個謊,今日就是她的死期。”

使者:“?”

諦聽笑道:“怎麼,你竟也瞧不出來麼?那阮燭乾乾淨淨一小人兒,身上哪裡有半點臭烘烘的男人味,一看就是女兒身。”

“仙君確定……是在救她?”

那彭侯是何等窮凶極惡之徒,這分明是把羊往虎口送……

“我救得了她一時,卻救不了她一世,往後,便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諦聽眨眨眼,“你不覺得,將他們耍得團團轉,很有趣嗎?”

“……”

舟上風聲嘯然,船帆招展,諦聽寬袍大袖,衣料在風中獵獵作響。

他仰首,靜靜望著桅杆上的雪白飛帆,片刻後,轉過身舉目遠眺:

但見鳳麟洲學宮前的燧雙闕,好似兩把巨大的火炬,白日焰火熊熊燃燒。

阮燭做了一個夢。

夢裡,彭侯野犬橫掃鳳麟洲,大赦犬奴,所到之處一呼百應,她置身人群,舉起手臂,跟著高喊:“彭侯萬歲!彭侯萬歲!彭侯萬歲萬萬歲——”

直喊得嗓子都劈了,人也醒了。

一睜眼,對麵坐著阮崇,銳利的一雙老眼緊緊盯著她,直盯得她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