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燭僵硬地躺在床上,一隻手臂舉過頭頂,好似一段呆木頭。
死法千千萬,死於說夢話卻還要算新鮮。
也不曉得她這夢話說得字正不正,腔圓不圓,還有沒有狡辯的餘地……
她正暗自醞釀,這時,阮崇倏然出聲道:“一會兒,當著所有犬奴的麵,就這麼喊。”
阮燭瞪大眼:“……怎、怎麼喊?”
“彭侯萬歲。”
一字一頓,字正腔圓。
“……”
她掐了一把腰間:咦,不是二茬夢。
她兀自發懵,阮崇再度開口道:“大聲喊,手要舉起來。”
“……”
阮燭默默將頭頂的胳膊挪下來,呆若木雞:這缺德老頭子……終於失心瘋了?
“一會兒,本座找撥人,陪你一起,發往亂葬崗——”
阮崇慢條斯理抿一口茶,續道:“活埋。不出意外,路上會有彭侯的人埋伏,將你們擄走。”
阮燭恍然,這才想起了昏迷前發生的事情:夜台的諦聽仙君來過,走前欽點了一位彭侯野犬的天生克星,不是彆人,正是她自己。
“……”
阮燭抿唇,弱弱道:“那要是……出了意外呢?”
“那就活埋。”
“……”
不愧是你啊,個缺大德的糟老頭子。
“剩下的,你來安排。”
?
“掌門……此事當真可行?”
阮燭這才發現,屋子裡還杵著個缺德鬼。
芙蕖夫人立在阮崇身邊,娥眉微蹙,似乎對眼前的狀況深感荒唐。
阮燭:……猝不及防對一個缺德鬼感同身受了。
芙蕖夫人是個醫修,路子很野,治病救人延年益壽的丹藥從來不屑一顧,終日沉迷於煉製五花八門的毒藥蠱蟲,手段之陰損非同一般,想來那阮存信給她投的毒,多半是從他這位母親大人處搞來的。
不料世事弄人,一頓早飯的功夫,她這半死鹹魚乍然翻身,成了鳳麟洲的救星。
於是,芙蕖夫人隻得巴巴地,親自把她給救了回來……
這叫什麼事。芙蕖夫人和阮燭不約而同地翻了個白眼。
“地藏菩薩座下,從不打誑語。”阮崇語氣沉沉。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度儘,方證菩提——這樣一位大慈大悲的大菩薩,座下神犬,豈會扯謊騙人?
這是迷信,要不得,阮燭想。
方才的感同身受,不過夢幻泡影,芙蕖夫人到底臣服於迷信,眉頭緩緩展開,認命般歎了口氣,旋即美眸一凜,朝床上挺屍的阮燭瞪過來:“你要躺到什麼時候,還不快滾下來?”
看架勢,是要將謀殺彭侯野犬的大計,正經傳授於她了。
阮燭一邊七手八腳滾下床,一邊想:幾個菜啊,大家都,要不也分她一壺?免得她太清醒了,多少有點格格不入。
*
從書房出來,阮燭獨自步出一片花園,穿過曲折的回廊,儘頭處的粉牆間,依稀開著一拱月門。
出得門來,腳下隻餘一條羊腸小道,兩側茫茫花海夾道。
鳳麟洲寒暑不侵,四季皆春,花信一年到頭不斷。
風一吹,花瓣雨飄飄灑灑,柔柔地迎麵撲來,好似老熟人碰了麵,碰碰肩膀挨挨手,親昵地寒暄。
丁香、山櫻、桃花、海棠、迎春、望春……每一瓣她都認得。
阮燭伸出手,掌心臥著零星幾瓣望春,花色粉白,外頭一抹紫紅,香氣和玉蘭很像。
她小時候是個鼻涕蟲,動不動就鼻子堵,娘親便時常曬些望春花,每逢她犯毛病,拿幾朵乾花塞進小塊的豆腐裡,加水沒過豆腐,水裡放根蔥白,煮著吃,豆腐和湯水她吃,蔥白和望春花娘親吃,吃過毛病就好了。
娘親的名字便叫望春,可她不喜歡春天,偏偏愛秋天,不喜歡花,倒愛草。
娘親總說,外頭的世界才有趣,春天花會開,夏天蟬要叫,秋天黃葉落,冬天白雪飛。
“我們囡囡可憐啊,一眼也沒瞧過外頭的世界。”
……
可阮燭並不感到自己可憐,她喜歡花,也喜歡草,喜歡春天,雖不曉得秋天什麼模樣,但她肯定也喜歡,因為娘親喜歡。
她一心覺得,隻要和娘親待在一起,無論日子怎麼過,總也過不壞的。
她那時候太小了,看不懂娘親說這話時,臉上深深的難過,也並不曉得,娘親所討厭的,不是春天,更不是花。
阮燭將手心的花瓣默默掖進衣襟裡,腳下不停,沿途漫不經心地,看幾眼風景。
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青之草……
——好生無趣。
*
花海儘頭,一間孤零零的草團瓢映入眼簾,低矮又簡陋的茅草房裡,混居著群犬奴。
阮燭陡地刹住步子,原地站了好一會兒,頭頂傳來聲警告:“老實點,彆想耍花樣。”
芙蕖夫人這話,卻實在抬舉她了。
拜阮存信所賜,她才剛到鬼門關走了一遭,這會兒要在他娘眼皮子底下耍花樣,饒是借她一百個膽子,也是不敢的。
隻不過腦子裡的思緒太亂太沉,幾乎壓得她抬不動腳,隻好停下來,梳理一下紛紛的亂麻——
她一直有個習慣,巡夜後的清晨,拎著包乾茉莉,到後廚討杯熱水,泡茶醒神。
今早喝下的那杯茉莉花茶,和以往並無什麼不同,五瓣乾花,半勺新沸的水,略略放一會兒,趁熱喝。
想來除了她,當時後廚裡的所有人都曉得:水裡下了毒。
周遭紛紛投來看死人的目光,她雖隱隱有所察覺,但也並未多想:盼著她死的人,不是一個兩個,但她到底頑強活到了今天,個中緣由頗為複雜,但最主要的一點……便因她身上,流著阮家的血。
就像娘親所說,阮燭並不是她的名字,隻是一個用來保命的咒語,天天念,天天念,消災解難,長命百歲。
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偶爾也要允許咒語失靈。
彭侯的狂語一放出來,鳳麟洲門下得力弟子便連夜出島,動身前去搜尋傳說中的盤古巨斧,其中當然也包括阮從謙——阮燭某種意義上的父親。
十八年來,阮燭統共也沒見過阮從謙幾麵,而屈指可數的那幾麵,不是遠遠地瞧一眼,便是跪在一群犬奴中間,用餘光瞟上一瞟。
她從不把他當作父親,島上所有人也都知道,阮從謙膝下隻有一個兒子,叫作阮存信。
至於阮燭,不過可有可無的卑賤犬奴,無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