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黃葉落 天靈靈,地靈靈,彭侯大神……(2 / 2)

——或者說,假裝無人在意。

但總有裝不下去的時候,每當這種時候,那些欲將她除之後快的人,難免明裡暗裡使些絆子,可終歸,要不情不願地留她這狗雜種一命。

眼下阮從謙前腳剛走,後腳阮存信便迫不及待地投毒害命,這實然是她所未曾料到的。

*

阮燭深吸一口氣,上前推開門。

屋裡全是大通鋪,一排排的草席密密麻麻擠滿了,現在正是午飯時辰,換作平日,沒幾個人,這會兒烏泱泱的全是腦袋。

“……大家都在呢?”阮燭嗓子艱澀。

“休要廢話,掌門怎麼吩咐的?”芙蕖的聲音像隻嗡嗡作響的蒼蠅,在耳畔揮之不去。

豆豆的鋪子就在門邊,她納悶道:“是啊,也不知今兒怎麼了,活兒也不派,隻叫人回來候著,又不告訴要候什麼,總不會是讓大家夥在這兒等著太歲——”

阮燭眼一閉,心一橫,大喊道:“彭侯萬歲!”

一邊喊,一邊高高揚起了手臂。

“不等那魔頭來,且先將這群奴才儘數結果了,就懸屍於燧雙闕前,到時叫彭侯親眼看看,他的這些個族人,拜他所賜,都是個什麼下場!”

……正經計較起來,相比於鳳麟洲,亂葬崗倒不失為一個好去處。阮燭她,徹底想開了。

*

日到中天,青衣仙僮押著一行犬奴,浩浩蕩蕩渡過弱水,棄舟登岸,徑直往西南方向的亂葬崗行去。

身後的吉光舟觸岸後不一會兒,便在水麵上自燃起來,光焰藍幽幽的,化作一縷縷青煙,於風中消散。

阮燭邊行邊回頭,隔了茫茫弱水,鳳麟洲瞧著隻一個小黑點,好似拿小拇指頭輕輕一抹,便能將它從天地間,徹底地抹去。

“一個勁回頭看什麼呢?好好看路。”豆豆拿胳膊肘輕輕碰了碰她。

“姑奶奶。”阮燭低著頭,輕聲道:“你說,娘親她,能看得見麼。”

豆豆神色一滯,沒有答她。

阮燭似乎也不在意,不再言語。

她看著烏泱泱的一行人,心中有些感慨:這些方才響應她的犬奴們,通通被安上“犯上作亂”的罪名,即將押往亂葬崗活埋。

阮燭料到有人響應,卻不曾料到會有這麼多。

剛剛,豆豆第一個跳起來跟著嚷,很快,接二連三,此起彼伏,整座草團瓢頂幾乎要被喊聲給掀翻。

當今仙門,但凡提到彭侯野犬,無外乎“不得好死”“人人得而誅之”此類咒詈之語,唯獨在一眾犬奴中,偶爾還能聽得見零星幾句好話。

畢竟,彭侯雖則殺孽累累,但他所到之處,數之不儘的犬奴重獲自由,單憑這點,那句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不得好死”,犬奴們就罵不出口。

隻不過,也無人敢承認,他們極其偶爾地,會在心底裡,對這位天誅地滅的大魔頭,暗自翹首相盼。

眼下,鳳麟洲上上下下風聲鶴唳,犬奴們更是人人自危,大家都很壓抑,但誰也都不說,彼此之間維持著某種慘淡而又小心翼翼的默契。

這默契本就脆弱不堪,阮燭石破天驚的一聲喊,雖突兀,卻也應景,好比巨石入海,掀起千層浪。

恐懼也好,不切實際的妄想也罷,他們需要一個發泄的口子,才不至於憋得瘋掉。

“嗝。”豆豆摸著肚皮,“沒想到,這最後一頓,居然有肉吃……”她見阮燭悶悶不語,開始沒話找話。

說來也怪,居然在臨行前特地讓他們吃了頓斷頭飯,阮家人從前可不興這套的,那些個犬奴可都是說埋就埋了,絕沒有二話。

阮燭眉頭一動,這時聽得前方有人說話——

“阮燭,你就沒什麼要對大家說的嗎?”小德子一雙眼猩紅,猛地回頭盯住她。

她尚未開口,豆豆柳眉倒豎:“怎麼,可真有意思,你嘴又沒長人家阮燭身上,個大男人敢做不敢當啊,我可瞧得明明白白,方才就數你個癟三嚷得最歡!”

“我要是知道芙蕖夫人躲在暗地裡——”

“那你不知道,人阮燭就知道了?”豆豆話趕話,偏頭看向阮燭,“你說說,你知道嗎?”

阮燭眨眨眼:“……我知道。”

眾人皆是一愣。

“娘的!你再說一遍!”小德子一把扯過阮燭衣領,吼道:“再有七天!就七天!太歲神馬上就要來解救我們了!你竟然,竟然……是你!都是你!你個小災星!是你害死大家——”

“啪!”

長鞭重重抽在小德子臉上,青衣仙僮抬腳將他踹翻在地,冷笑道:“等不及了?好啊,就地埋了拉倒。”

說著,使個眼色,兩人上前摁住人,仙僮撚個訣,小德子腳下的土地漸漸陷下去,眨眼功夫,土已沒過了腰。

豆豆大驚,然後就聽見身旁的阮燭神神叨叨四下張望,嘴裡一壁念念有詞:

“天靈靈,地靈靈,彭侯大神快顯靈——”

“……”

小德子被埋得隻剩個腦袋時,路旁的水杉林中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仿佛密集沉重的鼓點,織成一張無形的音網,從四麵八方,由遠及近地收緊,再收緊。

“……天靈靈,地靈靈,彭侯大神快顯靈!”

淩厲的劍風劈麵而來,阮燭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再睜眼時,隻見青衣仙僮和他的手下們七歪八扭撲了一地,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不遠處,一年輕男子身著天青色錦衣,手提長劍,他的身後,是漫天紛飛的黃葉。

阮燭這才驚覺:

——葉子……是黃色的。

秋天黃葉落。娘親說得沒錯。

阮燭正盯著落葉兀自出神,耳邊陡然炸開尖利的一聲響,聽著像金屬相撞的銳鳴。

她怔然轉頭,鼻尖不到一寸處,劍鋒寒芒大綻,爍爍劍光裡,攥緊的拳頭指骨高聳如絕壁,以直插雲霄的氣勢直逼白刃。

……方才那鏘然的聲響,竟是骨頭和劍鋒撞在一起的聲音!

阮燭瞪大眼睛,但還是沒能看清,那人的拳是如何震斷的劍鋒,又是如何打碎身後人頭骨的。

拳風極快,冷,並且,脆。

摧枯拉朽,風卷殘雪。

她隻來得及看清倒在腳邊的屍體——那人半張臉的骨肉俱已碎了,依稀覺得眼熟,像是阮存信身邊的心腹。

該不會……

這阮存信一早沒能毒死她,心有不甘,於是喪心病狂追上來,想要把她砍死在半道裡……

阮燭不可置信地轉身,身後,阮存信麵無人色,倉皇奔逃,連劍也禦不穩,一眾跟班更是屁滾尿流作鳥獸散。

“……”

而那位半路裡現身的殺神,此刻殺氣衝天,並不乘風,也不禦劍,身姿矯捷如飛燕,踏著黃土疾奔而去。

他從阮燭身旁跑過,擦肩的一瞬,強勁的風掠起她的衣擺,幾乎帶得整個人不由自主往前一傾。

鼻間隱隱聞見被狂風卷亂的塵土氣和血腥氣,餘光裡飛快閃過一抹紅,她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

——那是男人指骨上沾著的,彆人的血。

他跑過,腳步快,冷,脆,一如他的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