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死裡抽。”她瞧見彭侯唇角微微一翹,道:“不喊停,不許停。”
話音剛落,站得筆直的沈渙猛然往後倒在刑椅上,臉色鐵青。
小弟們哆哆嗦嗦:“遵、遵命!”
樓小禾感到腳步聲,看樣子終於有人想起來要扶她一把了。
她被來人握著肩膀輕輕扶起,身上脫力,順勢往後靠了一下,那人手臂穩穩托住她的肩頭,索性席地而坐,將她半抱在了懷裡。
鼻尖縈繞著特殊的香氣,她忽然意識到抱著自己的人是誰,身子不由自主一僵。
頭頂的聲音道:“不是想看?看好了,你來喊停。”
說著,男人的手掌覆在她頭頂,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撫過。
對麵一人執鞭,一人握烙鐵,輪番往沈護法身上招呼,半點不含糊,看上去確實都是吃飽飯有力氣的好小夥。
那沈護法也是條硬漢,愣是一聲也不吭,就這麼直著脖子硬扛,臉上青筋暴起,俊俏標致的臉蛋愈發猙獰。
很怪,要讓他和自己一樣痛,甚至還要痛……這樣的想法上一瞬還很強烈,此時卻好像漸漸消歇了下去,痛快的感覺就像草叢裡一閃而過的兔子,隻肯透露一點倉促的,雪白的影子,然後無跡可尋。
她的眼神漸漸失焦,深覺欣賞他人的痛苦著實是樁氣力活。
樓小禾感到身上不那麼痛了,傷口似乎正在一點點愈合,泛起些微的癢意。
發頂的手不疾不徐輕撫,悉數帶走身體上的痛楚,身後人的體溫很熨帖,她放任自己陷入這個踏實的懷抱,困意像潮水般湧來,將她溫柔地包裹,漸漸地,眼前什麼也看不見,隻餘一片黑甜。
……
樓小禾竟就這麼睡了過去,這一覺很沉,也不知睡了多久,如同豔陽天裡,躺在大樹的濃蔭下打盹,不知不覺,日頭已西沉……她有點舍不得睜開眼。
半夢半醒間,有個聲音道:“天、天君,還、還打麼……”
她模模糊糊覺得自己似乎遺忘了什麼,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直到頭頂傳來一聲:“累了?換人,繼續。”
“!”
樓小禾猛地睜眼,就見對麵鞭子哢哢抽,烙鐵滋滋燙……
她一覺睡醒過來,沈護法還在挨打。
“……”
樓小禾又驚又怕,慌得整個人哆哆嗦嗦:“那什麼,停,停了吧……”
聲音太小了,沒人有反應。
她急了,隻好用力拽了一下身後人的袖子:“停——”
“停。”幾乎是同時,彭侯出聲道。
該不會打死了吧?樓小禾惴惴不安,彆開眼不敢去看那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身影,無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衣料。
剛剛怎麼還能睡過去了……樓小禾大感懊惱:她著實沒想到,彭侯會對自己人下這麼重的手。
彭侯目光輕輕掃過那被樓小禾用力攥緊的衣袖,淡道:“裝什麼死。”
小弟哆嗦著手指要去探鼻息,對麵刑椅上血糊糊的一條人猛然一個鯉魚打挺,暴喝道:“來啊!繼續啊!一個個的!給爺撓癢癢呢?!”
“……”
——娘親,這是我從鳳麟洲逃出來的第一天,外麵的世界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美麗,但很奇怪,我好像不覺得討厭。
*
在樓小禾的記憶裡,娘親總是埋著頭走路。
走著走著,突然蹲下去,從地上撿起什麼,然後神神秘秘地塞進衣襟。
許多年,一直如是。
有幾回她看得分明,那是一種雪白的絨毛,散落於鳳麟洲的各個角落。
她每每好奇問起,娘親都隨口說:“沒什麼,用來做衣裳的。”
從她很小的時候開始,一直到她十歲那年,娘親總在不斷地低頭,彎腰,撿絨毛。
後來不知怎麼,娘親目力驟衰,絨毛細小,有時看不清,她便也幫著一起撿。
她喜歡做這樁事,一點也不覺枯燥,因為,當將那雪白的,小小一團的絨毛塞進衣襟裡時,娘親看上去總是開心的,仿佛撿到了格外珍貴的寶貝。
可這些攢起來的寶貝,總是被小心珍藏著,許多年裡,樓小禾也不曾見娘親拿它們做衣裳。
直到一天深夜,她被夢魘住了,恍惚間,一隻手在她的頭頂輕撫,一下一下,耐心又溫柔。她從夢中清醒,借著月色,看清了娘親膝蓋上那件快要做好的雪白裘衣,膝頭邊擺著罐流光溢彩的嗬膠——不同於用來貼花鈿的骨膠皮膠,這是娘親親手用樹膠熬的樓氏嗬膠,娘親說,她們樓家祖祖輩輩都是墨工,同時也是製炭黑和製膠的個中好手。
夜深人靜的時候,大家昏昏入夢,娘親便像這樣,偷偷摸摸地縫製衣裳,連燈也沒有,隻摸著黑,借一點月色。
衣裳一天天做好,娘親的眼睛卻一天天壞下去。
大家都在睡夢中,鼾聲此起彼伏,娘親輕聲對她說:“乖囡囡,我們很快就能逃出去了。”
……
那夜過去後沒多久,娘親和她雙雙披上雪白的裘衣,於深夜出逃。
她記得,夜裡沒有月亮,也看不見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