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她愛讀的那些書裡,是從不寫這些的。
而且娘親雖然一身書卷氣,性子卻要算活潑:從小滿山頭瘋跑,偶爾趴在地上看鐵甲將軍滾糞球,閒時捉蟲踩葉堆雪人……活脫脫半個野人,珍貴裘衣什麼的,自是無緣上身的。
娘親就是這麼天真的一個人,在旁人看來甚至有些傻氣。
可樓小禾從來不知道,原來天真是罪過,還可拿來充當茶餘飯後的談資笑柄。
飛落的花瓣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倏然風起,亂花飛過假山石,落入一泉碧池,隨水飄零去。
有些惡,從不避人耳目,於陽光下,春風裡,百花間,赫赫昭昭,張牙舞爪。
惡需不需要學,她不知道,但她確切地曉得,仇恨是學得會的。
娘親給她講過一個故事:有個叫女娃的孩子,某天到東海玩耍,不小心溺水身亡。死後的女娃化作一隻神鳥,每日飛來,不停地銜著草木石塊投入海裡。神鳥立誓,終生填海,不平不休。
娘親說,神鳥填的不是海,是胸中的仇恨和不甘……那時她沒能聽懂。
在許久之後,樓小禾才終於明白:小時候娘親同她說的許多話,其實並不指望她能懂。
就像當時,她困惑地望向娘親,而娘親隻是笑笑,道:“仇恨和不甘就像一把刀,刀刃向外,傷人,刀刃向內,傷己。傷口並不總是猙獰,有時候……反而是美麗的。”
娘親說話時,目光柔和地望住她,又似乎越過了她,望向遙遠的某處。
那時候,她拖長音“哦——”了句,裝出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其實依舊什麼也不懂,但她一字不落地,在心裡記下了。
樓小禾從小記性便頂頂好,娘親總誇她聰明,她當了真,時常得意於此,而對那些不懂裝懂的時刻,並不掛懷。
就像娘親說的,她還小,有些事情,慢慢就懂了,不用著急。
直到那一夜,娘親對她說了最後一句話:“囡囡,我們很快就自由了。”
一夜之間,樓小禾全都懂了:娘親的身上,有一道經年不愈的深長傷口,所有人都對其視而不見,包括年幼懵懂的她自己。
花,水,春天,黑夜,眼前的人,腳下的土地……這些所有,教會了她。
有一日的飯便好好吃一日,有一絲力氣便拚命乾活,她要活著,活過那些披著人皮的鬼,活成他們的果報。
她終將駕上六龍飛車,去到昆侖以西,在那裡,黑水與青水之間有座灰野山,山上有若木,上頭立著被大羿射落的九隻金烏神鳥。
她要邀它們登上飛車,繞弱水盤旋九周,屆時水枯石爛,涸澤深處的幽魂脫離永劫苦海,飛渡彼岸。
到那時,樓小禾要牢牢抓住娘親的手,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披星戴月地趕路,去尋她失落已久的自由。
*
“上來。”
森綠樹影間探出一隻手,手掌寬大,指骨修長。
男人合上書頁,斜坐於龍爪槐的橫枝上,身上不再是昨日那領簡勁的粗布短襦,一襲寬鬆素淨的白袷衣襯得他身形修長。
有關彭侯野犬的傳聞樓小禾聽過無數,從不曾有人說過生性愛笑這一則。
他又在笑,小紅能怎麼著,隻能巴巴地把手遞過去。
樓小禾尚未坐穩,就聽得彭侯開口道:“你姓阮?”
——彭侯一直在,方才發生的事情,他全都聽見了。
一瞬的慌亂,許是小紅那不知死活的莽勁給了她莫名其妙的底氣,對著這張臉,她很難怕得起來,當下嘴快過腦子,脫口道:“你才姓阮,你全家都姓阮。”
字字句句,欻欻往外蹦火星子。
她敢打包票,大魔頭這輩子沒被人這麼劈頭蓋臉嗆過,因她分明看到,那張從容散漫的俊臉上,此時此刻,閃過一瞬空白。
……小紅,身為區區一顆破丹藥,你會不會太有種了點。
樓小禾當下萬念俱灰,在這個涼爽的秋日清晨,於龍爪槐蒼勁的樹枝上,癱著臉等死。
“吃糖麼。”
樓小禾一個晃神,不曾瞧見大魔頭是從哪裡摸出來的糖。
他嘴角大大地揚起,似乎心情很愉快,手掌托著糖,見樓小禾發愣,還貼心地將糖衣剝開,輕輕遞到了她嘴邊。
樓小禾呆滯地張嘴,下一瞬,舌尖一甜——
依舊是她喜歡的花生糖。
此時天尚未大亮,晨間的涼氣從枝葉間滲出來,絲絲縷縷地打濕他們的衣角,也打濕樓小禾惶然不定的心緒。
“天君。”她恭聲喚他。
冷靜下來,樓小禾骨子裡的慫勁開始滋滋往外冒。
“叫名字。”他道。
“……彭侯。”
樓小禾頓了頓,想著趕緊將話題岔開去:“您……呃,你平時,都隨身帶著糖呀?”
彆扭,渾身都彆扭,但氣氛似乎不算壞。
“特地為你準備的。”彭侯看過來,“喜歡麼?”
樓小禾點頭,無意識地揉了揉耳朵:自從昨夜地牢那一出之後,她就開始耳鳴。
“小孩子沒有不愛吃甜的。”
這話明明很稀鬆平常,但從彭侯嘴裡說出來,實在古怪。
樓小禾反應了片刻,“那你又怎會知道我愛吃花生糖,還有,昨天的茉莉花茶也是……”
“糖是聶霸備的,各種口味都有。”說著,他驀地往前湊過來,輕輕嗅了嗅,一挑眉,“至於花生糖,湊巧摸出來的罷了……喜歡就好。”
他離得極近,就這麼盯著她笑,樓小禾的心跳登時漏了幾拍。
腦子空白了一瞬,很快她意識到一件事:早在他們見麵之前,彭侯便讓聶霸備好了糖果。
這個男人,當真可怕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