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君必須死 沒有人,生下來便是瘋子的……(1 / 2)

回去的路上,彭侯祭出一簇明火,在前頭飛得四平八穩,那火小小一搓,竟將整個夜幕照得亮堂堂。

冥鴉甕中,樓小禾就見他使過火,那會兒沒留意,此刻瞧著,竟像極了那鳳麟洲的三昧真火……

傳聞,彭侯野犬偷師了鳳麟洲的三昧真火,莫非是真的?

樓小禾暗自狐疑,這時餘光一閃,隻見路邊的野藤上長著成串的野果,形狀像人的腎,好些果子熟透了,果皮是炸開的,隱隱能瞧見裡頭白色的果肉。火光一照,看上去十分可口。

她吞了吞口水。

“小禾。”彭侯喚她。

樓小禾感到胳膊被輕輕碰了碰,低頭看去:男人手裡正遞過來剝好的果肉,果肉和手,瞧著無一不可口。

“……”小紅你個臭色胚。

就這麼,彭侯又摘又剝,樓小禾吃了又吃,一路上,也不耽誤她算盤打得嘩嘩響:這廝明日要遠行,也不知歸期幾何,事不宜遲,回去就祭出芙蕖夫人給的狗屠法寶,徹底做個了結,叫他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唔,這果子真好吃,香,滑,甜,就是籽有點多,但不妨礙它香,滑,甜。

……

一回到屋內,困意排山倒海襲來,做了這麼許多年的夜貓子,樓小禾始料未及,自己的作息會在一夕之間天翻地覆:在鳳麟洲做犬奴時,被呼來喝去奴役差使,還要受許多閒氣,夜幕降臨,該熬的夜照樣熬,她樓小禾眼也不眨一下。

沒成想,到了這一壺天,不用做奴才了,竟反倒扛不住了。

可見,和瘋子一起過日子,當真是要折壽的。

她困得睜不開眼,迷迷糊糊間,彭侯給她喂了碗五味雜陳的藥汁,這該死的壯陽藥依舊威力無窮,樓小禾皺著臉緩了半天,差點就要清醒了,這時臉被一雙大手捧住,彭侯的手指在她眼底輕柔地摩挲,低聲問道:“困了?”

她索性將腦袋的重量全部交給男人的雙手,登時間什麼想法也沒有了,迷迷瞪瞪間,也不知怎麼被拐上的床榻,她隻依稀記得,彭侯替她掖了掖被角,被衾間隱隱傳來好聞的木質清香,一隻手在她的發絲間緩緩撫過……

樓小禾剛沾上枕頭,便被鋪天蓋地的睡意淹沒。

徹底陷入黑甜前,樓小禾其實是做了一下掙紮的——

她無意識地抓住身前人的領口,嘴裡輕喃了句:“什麼時辰了……”

蘭花豆般的聲音答道:“戌時未過。”

“好早,我還不能睡……”

有人問道:“為何?”

“殺……”

“殺什麼?”蘭花豆般的聲音輕輕地笑。

“彭狗……”

……昏頭昏腦吐完這兩個字,樓小禾腦海裡倏忽閃過一雙眼睛,是方才在小樹林前,她躲避彭侯視線時,無意間對上的一道目光:陰沉,森冷,像在暗處窺伺獵物的毒蛇。

那雙眼睛藏在沈渙的身後,與樓小禾視線交彙的瞬間,猛然收斂,她定睛再瞧時,已無跡可尋……

困意如潮,很快將那雙眼衝沒,樓小禾不自覺地往身前的懷抱裡鑽了鑽,她感到有人將自己抱緊,心中安寧,兩眼一黑,睡死過去。

再睜眼時,床邊已空了,小桌上燃著盞風燈,窗外一片漆黑,樓小禾坐在榻上,睡眼惺忪地掃了一眼室內,隻見牆邊的矮腳櫥頂上不知何時多出來一個蓮花漏,花心中穿出一支蓮蓬頭的木箭,她眯眼細看上頭的刻分,方知醜時剛過。

樓小禾翻身下床,提著桌上風燈走出門來,轉到一處洞窗牆外,隔著窗,倏地瞥見後院裡有影子晃動,還有陣陣古怪動靜傳來。

她刹住步子,彎腰將手中風燈輕輕地擱在腳邊的地麵上,起身扒著洞窗清水磨磚的窗沿,半個身子探出去,借著後院廊下零星幾盞燈籠,定睛看了須臾,終於瞧清了那道影子——

衣著簡勁,身形高挑,肩背疏朗……不是彭侯又是誰?

——三更半夜的,他居然在練拳。

從前便聽聞,彭侯是個體修,所謂體修,便是將身體千錘百煉得如同兵器,此道對先天體格要求很高,同時還要能吃得苦中苦,日複一日地狠虐自己,半刻不得鬆懈。

此道若要入門,少不了脫上一層皮,若要深造精進,更須砥礪熬磨,焚膏繼晷……

可皮肉骨血終非鐵石,哪裡扛得住這無休無止的折磨,是以多的是有始無終半途而棄之人,而練殘練廢了的,也不在少數。

是以此道遠不及劍修樂修醫修等吃香,練的人少之又少,熬出頭的更是鳳毛麟角,而這其中的佼佼者,個個都是一頂一的狠人:就說靈墟宗主顏百川,還有聚窟穀門下首徒葉初服,哪一個不是響當當。

……當然,還有彭侯。

隻不過,咳,不同於那二位的美名,他是罵名響當當……

身為一個體修,練拳其實再正常不過了,但他是彭侯樓——

身負邪功淩霄大攝,隻需動動手指頭,便能將無數仙門修士的修為靈力納入囊中。

費苦功夫在這裡吭哧吭哧對著空氣揮拳頭,倒不如出門去隨便抓幾個人來吸……如此,方不失魔頭本色。

明明可以靠搶,卻非要靠苦練,會不會……太勵誌了一點?

樓小禾納罕地靠在窗框上,剛睡醒時的困倦之意此刻悉數消散,她一手支著下巴,睜大眼睛觀察著院中身影:男人雙腳分踩,身架子拉得又大又穩,尤其一副肩膀,舒展如原野,其上可跑馬。

他在練的似乎是最基礎的功法,身前無板無樁,隻是對著空氣不斷地出單拳,拳頭好似飛出去的羽箭,破空之聲又脆又急,尾音發炸,像花炮之響,即使隔著一段距離,聽著也觸目驚心。

樓小禾後脖子冷不丁一涼:彭侯這一拳下來,能把自己頭給打掉……

一拳又一拳,不停地重複,再重複……

明明是很枯燥的練習,樓小禾看著,卻不覺得膩。

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吧,氣焰囂張獨步仙門的大魔頭,於夜深無人處,默默苦練,練的並非什麼絕世奇招,竟是枯燥至極的拳家基本功……

樓小禾換了一隻手托下巴,她歪著腦袋,思緒開始漫遊。

一會兒想:難怪彭侯不睡覺,專挑這個點練功——萬籟俱寂,心神凝定,可不正是用功的好時候。

一會兒又想:這個人,一邊瘋狂求死,一邊又起得比雞早,摸黑發奮,默默苦練……實在不可理喻。

一會兒又想:妖修出身之輩,起點低不說,修煉期又漫長得要命,在仙門中一直處於鄙視鏈的底端,很難找到好師父。除了那險些將彭侯納入門下的聚窟穀,此前從不曾聽說過他師從何人。而聚窟穀既對其青眼有加,可見當時的彭侯已然出類拔萃鋒芒逼人了,而他彼時尚未沾染上邪功淩霄大攝……

那時的彭侯,一介妖修兼體修,又無師承,籍籍無名,孤身在仙門中憑借著一拳一腳打出了名堂,人人都讚一句天縱奇才根骨絕佳,但背後究竟付出了多少艱辛苦楚,除了他自己,恐怕便再沒人知曉了……

樓小禾腦海裡驀地閃過一張鮮明的少年人臉孔:滿麵血汙,明眸如火。

沒有人,生下來便是瘋子的吧,她忽然想。

在那高人的預言裡,彭侯是個天生壞種,樓小禾卻覺得,他隻料對了一半:至少八年前,樓小禾遇見彭侯之時,他尚且有著世上最乾淨的一雙眼,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少年,絕對和壞種不沾邊。

八年……是很長很長的吧。

院中人披著月色和燈火,身形如山,出拳如箭,破空有聲。

樓小禾默默在心中記著數,一拳複一拳,直數到第九百九十九記時,頭一垂,腿一蹬,整個人軟綿綿地,掛在洞窗上,呼呼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