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小禾對上老丈的目光,警惕不語。
二人默然對峙片刻,老丈忽然朗聲笑道:“這麼緊張做什麼,你不是問我是誰嗎?乖徒兒,連自家師父也不認得?”
樓小禾:“……”
怎麼一夜之間,師父們跟雨後春筍似的,一個接一個冒出來……
“老人家,你認錯人了吧,你我素未謀麵……”樓小禾尷尬又不失禮貌地衝他笑了笑。
老丈長眉一挑,佯怒道:“怎麼,你想抵賴?”
說著,忽然起身朝樓小禾走來,不由分說開始擼她的袖子,扒她的領口,嘴裡一邊碎碎念著什麼。
樓小禾嚇得跳起來,一把打開他的手,驚嚇間推了一下,力道沒收住,竟將人推了個屁股墩。
“……”
老丈坐在地上,滿臉不可置信,又驚又怒,雪白的胡子亂抖:“你小子敢打老夫?!”
喊完,偏頭咳嗽起來。
樓小禾看著,又慌又愧,連忙從石床上爬下來,伸手扶他,“對不住,一時情急,我非有意要傷您,摔哪了,要不要緊,我……”
她正一迭聲道歉,手卻被用力甩開,老丈瘋了似的,猛地轉過身,伸出手——
樓小禾看清他動作,倒抽一口涼氣,沒來得及攔,眼睜睜看著那隻枯瘦乾癟的手探進火堆裡,然後很快又抽了出來……
樓小禾愣住。
——蒼老的手毫發無傷,手中抓著截焦黑的木炭,在地麵上寫寫畫畫。
片刻後,老丈拿著那截木炭,對著地上龍飛鳳舞的符文用力戳了幾戳,發出篤篤的聲響,每一下都表達著他的憤怒:“你看,你自己看,你身上那道鎮符印,是不是長這樣?”
樓小禾蹲在地上,定睛一看,呼吸瞬間凝住了,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身上確鑿有道鎮符印,五年前為了封印那枚意外所得的神龍符,她自己畫下的,和老丈畫在地上的符文,一模一樣。
老丈哼笑一聲:“除了鎮符術,還有天眼覷,也是偷師的吧!說,老夫的大作,你是從哪裡求來的?”
樓小禾越聽越心驚:鎮符術便也罷了,天眼覷此人又是從何得知的?五年前聚窟洲的那把火,莫非與他有關?
她心頭疑竇叢生,反複咂摸著那句“老夫的大作”,默默蹲著,不吭聲。
說來,那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日子,記不清幾歲的時候了,約莫七八歲吧,那日她剛從醫堂裡放了血出來,半路上還被阮存信的跟班揍了一頓,眼睛發花,腳底打飄,稀裡糊塗間,走到了書館的後窗下,館中有嗬斥聲傳來:“什麼阿貓阿狗寫的書都往上擺,也不怕臟了眼!”
話音未落,她腦袋一痛,有本書從窗間飛落,不偏不倚砸中了她。
樓小禾彎腰撿起那本被蹂躪得皺皺巴巴的書,瞥了一眼,書名對年幼的她帶來一陣不小的衝擊:《降龍伏虎拘神遣將顛乾倒坤超凡入聖之符籙絕學》
“……”
目光往下一掃,那裡是“阿貓阿狗”的落款:上天入地唯我獨尊符術界唯一祖師爺——畢撼山。
“……”
她拍拍書上的塵土,把皺巴巴的書頁壓壓平,然後將其妥帖地塞進了衣襟裡。
這之後,每日裡逮著空閒,她就偷偷摸摸地找個牆根貓著看幾頁,裡頭眼花繚亂的符咒銘文,還有天花亂墜的神通功用,她並未當回事,全當看個樂子。
後來某一天,娘親發現了這本書,問她哪裡來的,她老老實實答說撿的,人家不要的。
娘親卻臉色嚴肅,對她道:“囡囡,不是自己的東西,絕不可伸手。”
樓小禾聽了,乖乖點頭,然後跟隨娘親,將那本書又丟回了書館後窗下的空地上。
她沒有跟娘親說,其實書裡的每一個字,每一幅畫,她都記在了腦子裡,丟也丟不掉了。
而當時的樓小禾也不會想到,在娘親離開後沒多久的一個深夜,她腦子裡驀然浮現一道繁複曲折的圖案,圖案之下附著幾行小字:
「此符妙極,名曰“天眼覷紅塵”,若遇疑難困擾,繪符為門,舉世高文大冊,枕中鴻寶,遺編絕簡,儘在一握,隨取隨閱。然書囊無底,生涯有限,此符隻可解長憂,不可救急難。紙麵雲煙,虛實自辨,信者永生,執者淪滅。」
……
“問你話呢,臭小子,發什麼呆?”
老丈聲如洪鐘,樓小禾瞬間回魂。
要怎麼答,總不能說:你的大作被人當垃圾一樣丟在地上然後被我撿到最後又被像垃圾一樣丟回了地上……吧。
樓小禾垂了垂眼,片刻後,吐出四個字:“……因緣巧合。”
她摸不清此人路數,隻好含糊其辭。
老丈依舊坐在地上,倏地一拍掌,高聲笑道:“老天有眼哪!想我畢撼山身懷符籙大才,著作等身,不料世間庸人有眼無珠,我畢氏絕學眼看後繼無人,上蒼垂憐,竟送你來到了老夫身邊!哈哈哈哈哈!”
方才為了看清地上的符,樓小禾蹲得離他很近,這會兒他嘹亮高亢的嗓門抑揚頓挫響在耳邊,震得她腦瓜子嗡嗡的,不由抻著脖子與他拉開一些距離。
她張了張嘴,正在斟酌要怎麼稱呼他,畢撼山忽然白眉一抬,猛地抓著樓小禾的手問道:“這天眼覷,你費了幾多時學成的?”
樓小禾猶豫了一下,才答:“……三月有餘。”
那時,她瘋狂地畫符,每天見縫插針,地上,牆上,手心上……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日複一日,月複一月,蒙頭狂畫,她甚至沒有抱什麼指望:畢竟那符術界唯一的祖師爺,在書中開篇序語裡便說了,符籙之學,講究心誠誌篤神凝氣定,最要利根悟性,自學符籙能有小成已是不易,而要登堂入室,必得名師領路大拿點撥,這天眼覷紅塵乃高階符籙,除非通天達地超世絕倫曠古未聞的天才,否則自學無望。
可大約是不信邪吧,又或者那時候的她急需一根稻草,哪怕再虛無緲縹:若能將全天下的書都看遍,她不信,會找不見法子救娘親……
直到又一個平平無奇的日子,夜靜更深,樓小禾躺在草席上,手指漫不經心地在身下的席麵上比劃,冷不丁火光劃破黑暗,她一個鯉魚打挺,好險將席子上的火苗撲滅,同時震驚地發現:她成功了。
那一刻,樓小禾隱約意識到了一件事:自己好像……是個通天達地超世絕倫曠古未聞的天才。
剛剛,樓小禾之所以答“三個月”時遲疑了一下,是因為——
“什麼?!三個月?!真的假的?!!!開什麼玩笑!!!!”畢撼山大喊起來。
“……”
……就是因為怕他嚷嚷。
怎麼辦,她的左耳好像在剛剛,徹底失聰了。
樓小禾欲哭無淚,終於喚出了那聲斟酌已久的稱呼:“畢老,我——”
“畢什麼老,叫師父!”畢撼山神情激動,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