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小禾嘴張了張——
“汪!”
“……”
哪裡來的狗叫?
樓小禾呆住了。
畢撼山忽然渾身一震,方才還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眼下卻凝眉斂目,麵色沉重。
“沒想到啊,來得挺快。”他洪亮的嗓門也驟然低沉起來,似在歎息。
樓小禾心裡沒來由一沉。
畢撼山看向她,問道:“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樓小禾。”她說著,接過畢撼山手裡那截木炭,在地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好,我記住你了。”他一邊說,一邊將那半枚玉璧塞到樓小禾手裡,“昨日,一夥人拿著這殘符,來勢洶洶跑來要挾我。我畢撼山是誰,從不吃眼前虧,他們人多勢眾,我便也隻得依了,無奈使出一線牽,不料……竟沒能召來另半邊玉符。”
一線牽,也是符籙之術,能憑著殘符召喚餘符,是極頂尖的修補之術,但與鎮符術相克,所以畢撼山幾乎一下子便料到,有人偷師他的本領,瞞天過海,將剩下的半枚神龍符藏了起來。
畢撼山深深看一眼樓小禾,“我心知有人使了鎮符術,拿話搪塞了過去,又使了一計金蟬脫殼並一計順手牽羊……將這群狗賊耍得團團轉。”
他說著,肩頭顫動,大笑不止,幾乎笑出了眼淚,一副雪髯抖擻生輝,長眉也跟著搖曳。
一旁的篝火漸漸地暗了,此時一陣疾風卷進來,倒將其吹得更旺了幾分。
“那你是怎麼把我……”拐來這裡的,樓小禾後半句沒問出口。
“原來的一線牽自是辦不到的,但我是誰啊,我可是畢撼山,方才臨時將符文做了些改進,專克那鎮符術。這新問世的一線牽,就更名為……”他略一思量,很快,道,“大道圓成神通縱橫逍遙一線牽。”
樓小禾:“……”
她忽然想起課堂上,宋儼讓大家探討過的一個議題:符籙之學沒落的根源何在……
她想,畢撼山恐怕是要負起一定責任的。
此人渾身真本事,可謂符術界實打實的泰鬥級大佬,偏生浮誇至此,想來收不到什麼徒弟,嚇也要被他嚇跑了,這許多年來,生生落得個衣缽無繼的尷尬境地。
樓小禾望著畢撼山清臒的麵容,捏緊了手裡的玉璧,眸光微動,笑道:“師父英明。”
這聲師父畢撼山十分受用,抓著樓小禾的手,老淚再度縱橫起來。
紛紛亂麻裡,樓小禾捋出來一點頭緒,“師父,這天眼覷……您是從何得知,徒兒掌握了天眼覷的呢?”
畢撼山幾乎迷失在這一聲又一聲的師父裡,不停地揩著眼淚,樓小禾問啥他答啥,“老夫使了一線牽後,曉得事有蹊蹺,便朝那群狗賊套了些話。五年前,你那半枚玉符,差一點就落到了他們頭子手裡,結果白日見了鬼,竟眼睜睜看著到手的寶貝不翼而飛。我聽著玄乎,細問了一番,你猜怎麼著?”
畢撼山眼淚剛擦完,這會兒瘋了似的哈哈狂笑起來,“原來那玉符夾在竹簡當中,狗賊頭子剛得手,還沒捂熱乎呢,玉符連帶著竹簡一起,就這麼憑空消失了!這神乎其技的手法,不明擺著嘛,就是我的天眼覷,錯不了!不愧是你啊,我的好徒兒,乾得漂亮!哈哈哈哈哈!”
樓小禾:“……”
很多事情一下子串聯了起來,樓小禾心頭的疑雲已然消散,那半枚玉符很輕,卻又似有千鈞之重,她幾乎要拿不住。
多年的執念,就這麼陰差陽錯,近在咫尺,興奮之餘,她難免感到混亂。
畢撼山看著她,撚著胡子收了笑,正色道:“乖徒兒,為師接下來的話,你聽好了。”
“這群狗賊藏頭露尾來者不善,也不知要做什麼傷天害理的勾當,絕不能讓這玉符落入他們手中。”他說著,從乾坤袖裡摸出來一冊書,遞給樓小禾,“為師畢生心血都在此書,你天資卓絕,假以時日,定能將其參透,來日出人頭地了,千萬記得昭告天下,你的師父,乃是——”
“上天入地唯我獨尊符術界唯一祖師爺……”樓小禾一字一句接道,“畢撼山。”
畢撼山胡子抖抖動,眼眶通紅,他偏頭抹了一把老淚:“你這孩子,瞧著柴火棒似的,長得也不起眼,怎麼就這麼……招人喜歡。”
樓小禾嘿然一笑:“師父教得好。”
她一邊說,一邊將玉璧攏入袖中,右手垂下來,虛虛按在地上。
畢撼山破涕為笑:“油嘴滑舌。”
他這時眸光一暗,望了眼洞口的方向,倏然起身,抬手在半空利落地畫下符文,五指收攏,正待往樓小禾這邊一拂,動作卻猛然僵住。
他睜大眼睛,微弱的火光劃過瞳孔,像一線流星,轉瞬即逝。
畢撼山符畫了不到一半,樓小禾便分辨出來:是羚羊掛角——能將人藏匿於無形,哪怕金身法眼也無法識破,當然,受符之人也將暫困於混沌,無知無覺。
那本《降龍伏虎拘神遣將顛乾倒坤超凡入聖之符籙絕學》裡就有記載,樓小禾記得很清楚。
可見這本書確實不負其名,並無藏私,著實將許多絕學慷慨相授了,隻可惜鳳麟洲那些徒有其表的偽君子,鼻窟窿看天,有眼無珠——不對,不能說可惜,該說萬幸。
這些好本事若讓他們偷師了去,做起惡來豈非更加無法無天?
樓小禾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一邊在地上默默畫下了一記反彈符,看準時機,一把拍在了朝自己落下來的那道“羚羊掛角”上。
“師父,”畢撼山目眥欲裂,樓小禾卻笑了笑,明明很陌生的稱呼,喚起來卻莫名熟稔,她語聲輕鬆,“若沒猜錯,那些人應當是我的老相識,要對付他們,您不如我有辦法。”
符火即將燃儘,樓小禾將那卷書冊連同袖子裡的玉符遞還到畢撼山懷中,“您那本大作中的絕學,對付他們,綽綽有餘,這裡麵的……來日方長,等回頭見了麵,還勞您老人家,再手把手教我。”
她說著,用力握了握那雙蒼老枯瘦的手,“對了,還有您新研究出來的那個……”樓小禾憋著笑,“大道圓成神通縱橫逍遙一線牽,也要一起教我。”
畢撼山雙目猩紅,表情猙獰,看著像要打人,卻整個人動彈不得,甚至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羚羊掛角開始生效了。
雪髯銀發的老者悄然消失在空氣裡,樓小禾平靜地轉身,蹲下來,將地上用木炭寫下的她的名字,連同那道鎮符印,一起輕輕擦去。
一陣烈風猛然掠進來,腳邊的篝火應聲熄滅。
樓小禾頓了頓,於黑暗中畫下道清潔符,小紙人將灰燼通通掃淨,這個山洞乾乾淨淨,仿佛無人來過。
她起身,踏著夜色,抬腳迎向了呼嘯而來的山風。
畢撼山說得雲淡風輕,可他被那些人逼得屈服使出一線牽,勢必沒少吃苦頭,一線牽又是高階秘術,極耗費靈力,而他所謂的金蟬脫殼順手牽羊,料想也不會輕鬆,是以方才一直咳嗽氣喘,有如風中之燭,對樓小禾的那幾句叮囑更是儼然絕命之詞……
這幫人,將一個老人逼至如此境地,簡直天良喪儘。
樓小禾心中忿忿,小紅卻兀自鬨騰,腹中咕咕之聲不絕……
——什麼節骨眼了,還在想男人?
她暗暗咬牙,罵了一句:“死芙蕖!”
頓了頓,又罵了一句:“死彭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