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台。
“不得了,就在方才,有人看見七爺和八爺挨肩搭背地從掌座那兒出來,還有說有笑的!”
“他倆?怎麼可能!”
“這等捕風捉影之詞你聽誰說的?不過是掌座給他二人派了樣差事,他倆縱使交惡,也不好拂掌座麵子,表麵上的功夫總還是要做一下的。”
“什麼樣的差事,竟驚動無常二爺雙雙出馬?”
“上一次……還是百年前的弱水之亂吧。”
“是啊,威名赫赫的一代仙宗慘遭滅門,弱水之濱亡魂遍野。據說,那時流的血,可是把整個弱水都染成了血海。”
“不對吧,我怎麼聽說,當時雖血流成河,可詭異的是,血水仿佛有靈般,通通向東漫去,弱水泱泱,那是一塵也不染啊。”
“你們可真行,還有心思在這討論什麼染不染的,且想想吧,等閒事肯定犯不著這二位出馬,眼下隻怕是出大亂子了!”
“哎,你不是在八爺手底下當差的麼,怎麼個事,說說。”
“我也沒聽太真切,好像是讓二位爺去招個遊魂回來。”
“謔,這遊魂什麼來路,好大的排麵!”
“這個嘛……”
“你倒是說啊,吞吞吐吐的,想急死誰?”
“許是我聽岔了也未可知,說是……打弱水底下飄上來的。”
空氣霎時間陷入寂靜。
良久,才有人重新出聲道:“這也太邪門了……”
“那底下能往上飄東西……開天辟地頭一遭吧。”
“莫非傳說是真的?”
“什麼傳說?”
“弱水之下,鎮壓著上古邪物——蚩尤旗。”
空氣再度陷入沉寂。
*
“你那鏈子能不能收收好,叮鈴哐啷響,吵死了。”謝必安不耐地嘖了一聲。
本來,無論亡魂在何處,隻要一張冥夜遁地符,從夜台出發,瞬息可達。
唯獨這弱水,當年被彭侯野犬親手施加了鋪天蓋地的靈力結界,百年以來竟無人可破,無論多麼神通廣大的靈符聖咒,也奈何不得,連弱水周邊方圓百裡也遭波及。
於是,他二人隻得老老實實,靠著一雙腿,往那片荒寂百年的禁地趕去。一路上月黑風高,悄無人聲,隻那範無救隨身的勾魂鎖響個不停,謝必安原本就覺得煩悶,一聽這動靜更是鬨心,不由發了句牢騷。
話罷,果然立馬安靜了下來。
謝必安走了一段,忽覺不對,站住腳,身邊卻已沒了人影。
他一扭頭,就見範無救杵在原地抱臂不動,“煩我,自己去。”
範無救一襲黑衣,身影幾乎隱沒在黑暗中,謝必安之所以能一眼鎖定他,是因為他頭上戴著頂長帽,上麵題了四個白色的大字,極其醒目,而且傻氣。
謝必安給他氣笑了:“夜裡的差事本就不歸我管,我特地陪著你來加班,你呢,就這態度?”
範無救一動不動:“嫌累,就回去。”
謝必安:“……”
他眯起眼睛看著範無救:“知道弱水底下飄上來的是什麼玩意兒嗎?就敢自己一個人去。”
範無救回答得很平靜:“知道,蚩尤旗。”
謝必安挑眉,“顓頊的幺兒,誇父族後裔,或者後土娘娘一脈。
“也可能是風伯,雨師或者老雷神。
“再或者旱魃,應龍,夔獸,騰蛇……”謝必安頓了頓,“你就說,這裡麵,你搞得定哪一個?”
範無救似乎認真思索了一下,道:“你我,亦不可。”
謝必安聞言,默了默,苦笑道:“是啊,哪怕你我二人合力,還是一個也搞不定。”
這些上古的祖宗,就沒有吃素的,哪怕隻是洪荒戰場上的一隻螞蟻,也夠他們喝上一壺的。
範無救看著他臉上的笑,忽然道:“掌座,好糊塗。”
方才接到命令時,謝必安第一時間便指出,事態很可能比想象中嚴峻,哪怕是他和範無救聯手,完成任務的希望也相當渺茫。
可掌座卻仿佛聽不懂他的話,絲毫沒有增派人手的意思,隻冠冕堂皇地朝他們說了句:“你二人辦事,我素來放心。”
當時範無救開口想要說話,卻被謝必安製止了。
謝必安臉上的苦笑更深,他搖搖頭:“你懂什麼,我們那位掌座大人,一向最是英明睿智。若果真如最壞的預料那般,這個攤子夜台根本兜不住,但又不得不兜。若你是掌座,會如何做?”
“上頭,求支援。”
謝必安頷首:“不錯,求援自然是要求的,卻不可直接求,一來顯得夜台無人,很沒麵子,二來,萬一事情並不像我們想象中那麼糟呢?虛驚一場還興師動眾,上頭又會怎麼看夜台?又會怎麼看掌座?所以啊,最好的辦法,就是派出夜台最得力的兩位乾將,先行探一探虛實。虛驚一場最好,倘若真出了什麼岔子,擔責也是你我來擔,不必拉上整個夜台,至於掌座,自然能名正言順地朝上頭申請支援,最後也落不到什麼大罪,畢竟他重視了,隻是不夠重視,算不得疏於職守,頂多辦事不力,你看看,是不是無一處不妥帖?”
範無救聞言,終於邁步向前,勾魂鎖的聲音隨之響起,走到謝必安跟前時停住,抬手替他戴上了一頂長帽,“著裝,不規範。”
那是一頂白色長帽,上書四個黑色大字,與範無救頭上那頂傻帽子是成套的。
謝必安:“……”
*
樓小禾盤腿懸坐在水麵,腦後的發絲如瀑垂下,她偶爾抬頭,看著漆黑的天幕發呆,時不時又低下頭,望著周遭星星點點的魄螢出神。
她曉得的,自己是個魂。
但她這個魂究竟是怎麼從風雨不透的弱水之下爬上來的……卻很令她費解。
比起匪夷所思的來處,此刻她的歸宿反而更分明一些:魂嘛,總歸是要落在陰差手裡,被勾去夜台,然後喝一碗孟婆阿奶煮的熱茶,過橋入輪回。
她這輩子,雖然一事無成,但好歹臨死前也算憑一己之力阻止了一場滅世之禍,也不曉得能不能打個商量,免了那碗茶,讓她帶著這一世的記憶入輪回。
擔心陰差找不見自己,她還特地待在原地沒動,就這麼靜靜等了好半晌,終於,萬籟無聲中隱隱傳來跫音。
樓小禾喜出望外,扭頭一瞅,就見岸上遠遠走來兩道身影,一黑一白,麵容模糊,個子高挑得有些過分,腦袋瞧著也奇怪,長長尖尖的……
直到走得近了,她才看清,那不是腦袋,而是長帽,帽子上各有四個大字。
黑底白字的寫著:“正在捉你”
白底黑字的寫著:“你可來了”
樓小禾:“……”
四目相對,樓小禾詫異:“謝使者?”
今晚沒有月亮,弱水之上飄浮著的魄螢散發著幽亮的綠光,借著這亮,樓小禾瞧見岸邊二人滿臉的凝重戒備在瞬間變成了和她一樣的驚詫。
樓小禾目光在二人身上來回掃過,遲疑問道:“你們……是來接我的?”
謝必安和上次見麵時一樣,白衣森森,旁邊站著人一身黑,想來就是黑無常範無救了。她實在難以相信,自己竟能驚動這二位親自來接,但放眼望去,這裡好像除了她,也沒有彆的魂了。
謝必安愣了好一會兒,像是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開口道:“你……認得我?”
樓小禾聞言一滯,了然笑道:“從前偶然間有過一麵之緣,謝使者想來記不得了。”
她笑得溫和,一雙圓溜溜的杏眼黑白分明,謝必安和範無救對視一眼,哭喪棒以及勾魂鎖上蓄勢待發的靈力轉瞬間收斂了許多。
範無救麵無表情打量她,道:“姓名,出生地。”
樓小禾頓了頓,才道:“樓小禾。”
說著,伸手朝遠方一指:“出生地就在那裡。”
範無救摸出一本冊子,攤在掌心,書頁飛速翻動,很快,裂紙之聲傳來,一張脫落的書頁飄入他的左手。
謝必安挑眉:“你是鳳麟洲門下弟子?”
樓小禾搖頭,開口想說什麼,卻見範無救舉著手中那頁紙,朝她道:“查了,沒有你。”
那是張白紙。
樓小禾眨眨眼,猶豫道:“那再查查阮燭?我改過名字。”
又說:“樓小禾是娘親給起的,我覺得比阮燭好聽得多。”
說著,看向謝必安,炯然的杏眼裡分明寫了四個字:你覺得呢。
謝必安雖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這小姑娘,卻莫名覺得她親切,來時醞釀了一路的警惕和不安在不知不覺間徹底消散,他笑了笑,道:“我也覺得。”
這時,範無救用手指輕輕彈了一下那頁白紙,無事發生。
謝必安臉上的笑容僵了僵。
樓小禾見狀,訕訕道:“還是沒有嘛,其實我並非鳳麟洲弟子,而是犬奴出生,許是太低微了,所以查不見吧。”
“夜台生死簿,不論尊卑貴賤,一律登記在冊,無人例外。”謝必安淡淡道。
樓小禾愣住,表情有點像被大人無故指責撒謊的孩子,無措又茫然,嘴張了張,說:“可我沒有騙你們,真的,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謝必安打斷她,沉吟片刻,溫聲道:“你等一下。”
話罷,拉上範無救,背過身去,壓低聲音道:“如此下去不是辦法,既然此人與蚩尤旗並無乾係,不如先想辦法打破結界,把她接出來,再用天機鏡探明身份,然後將人帶回夜台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