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神名吊客 她怎麼舍得咒他呢,疼他愛……(2 / 2)

掙到了還不算完,還魂這一關也不好過,若借來的屍身與自己相性不合,是沒辦法附身成功的,按擺渡人的說法,便是“啞屍”,全無用處。

總之,前路漫漫,這擺渡人,她且有得做,原本忒不濟的酒量,也且有得長呢。

“十九。”

有人喚她。

樓小禾從掌心裡緩緩抬起頭,來的是“三十”——

望鄉亭環黑水而建,攏共九九八十一座,每座有自己的亭牌,守亭的擺渡人都按亭牌數稱呼,樓小禾被分配到的這座,是“望鄉亭十九號”,大家便都喊她“十九”。

“七爺吩咐,你今日可提前放班,且回去歇著吧。”

三十站在亭外,就這麼遠遠地朝她說話,一副隨時抬腳要走的模樣。

“這……不合適吧?”樓小禾遲疑道。

近日陸續有七八亭的擺渡人出缺,平日裡本就應接不暇的擺渡崗頓時雪上加霜,加班已是常態,至於遲到早退什麼的,是絕不允許的。

單數亭值的是日班,這會兒還不到酉時,距離放班至少還得一個時辰。

“不妨事,我來替你會兒。”三十說著,卻依舊站得兩丈遠,並不近前來。

“可我今日尚未完成任務……”樓小禾見她整個人宛如驚弓之鳥,努力牽了牽嘴角,儘可能讓自己看上去和善可親,緩聲朝她商量道:“非得放班不可麼……我還想再守守,行嗎?七爺那邊,我自去回話。”

謝必安應是心虛,一直有意躲她,根本見不著人影,這話樓小禾也就隨口說來哄哄三十……因為這姑娘看上去似乎快碎了。

三十睜大眼睛,“也,也不是不行……”

她那隨時準備開溜而飄浮不定的腳後跟此刻終於踩實了,“等等,任務?上頭派任務了?我怎麼沒聽說?”

……

瓜子殼跟天女散花似的,飛了滿地。

“原來如此……”三十一臉肅然起敬,“也就是說,之前每日都至少有一位冥客,願意借屍給你?哇,牛呀……怎麼做到的?”

說著,目光落在樓小禾烏黑的兩個眼圈上。

樓小禾謙虛一笑:“許是此亭風水頗佳,來的冥客以女子居多,姑娘們心善,胸襟也廣,多性情中人,一旦聊得投緣,便把你當自己人,很樂於幫你一把。”

三十支著腿坐在對麵,瓜子嗑得飛起,整個人狀態相當鬆弛,她歪嘴謔笑一聲:“是啊,不似男的,多半自戀又虛偽,拿腔作調,虛頭巴腦。就說剛那位懷揣著少俠夢的公子哥,你明明一早就同他說明清楚,他也早想好要拒絕,卻故意釣著你喝了大半日閒酒……他以為,喝高了砸爛幾個酒碗,便算俠氣了?笑死個人。可惜,最近惡狗村裡的狗子不知中了什麼邪,乖得很,都不怎麼咬人了,不然高低不得把這廝屁股咬掉,也算出一口惡氣。”

“……”也不知道她剛貓在哪裡了,看來暗中觀察已許久,氣得不輕。

樓小禾給她剝了個桔子,點頭笑道:“好在我運氣不賴,像這樣的冥客,其實難得遇一回。”

遇上了她也不犯怵就是,畢竟樓小禾犬奴出身,人情事理洞悉於心,再加上這些年用天眼覷也長了那麼點見識,察言觀色,投其所好,款曲周致……簡直信手拈來,隻要把人哄服帖了,還不是輕輕拿下。她這一套雖總在彭狗處碰壁,到了旁人那,可謂無往不利。

三十接過桔子吃起來,邊嚼邊道:“嗬,拉倒吧,要真運氣好,這都借了好幾百次屍了,至於一個能用的都沒有?”

樓小禾剝桔子的手一滯。

三十臉上的笑霎時間僵住,身上的鬆張感碎了一地,慌慌張張從凳子上滾下來,跪成一團,哆哆嗦嗦,腦門上赫然寫著一行字:啊啊啊啊啊啊啊完蛋了她該不會要我的命吧?!

她就這麼驚恐萬狀地跪著,嘴裡叼著瓣桔子,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樓小禾:“……”

是了,這些時日,樓小禾還發現一個事:她的同僚們,乃至於整個夜台的人,對自己的態度都十分古怪。

樓小禾無奈,上前想去扶,還沒碰著衣料呢,眼前驀地一花,回神時,三十早已鼠竄而去。

……大家似乎都怕極了她,仿佛她是什麼吃鬼不吐渣的洪水猛獸。

“怎會如此?”

*

深夜。

樓小禾躺在床上,於虛空畫下串符文,火光閃過,幽暗的書門洞開,心中剛冒出來個“彭”字,被她一把按下,重新默念了三個字,隨手抽出冊舊書來。

薄薄一本,不多時便讀完了。

她將書本攤開,蓋住臉,輕嗅著舊紙張的味道。

一入夜,她便忍不住去想那個人。

這些時日,樓小禾沒少向人打聽他的消息,可每回剛吐出個“彭”字,便總要被打斷,並且收到神神秘秘的告誡:不可說,不可說,噓……

在夜台,那個人的名字,是諱莫如深的禁語。

這倒也沒什麼奇怪的,算是大魔頭的常規待遇吧。

樓小禾也曾想用天眼覷打探一番,可她發現,自己沒辦法念出他的名字,仿佛每念一次,都在詛咒他。

她怎麼舍得咒他呢,疼他愛他還來不及。

其實,暫時沒有彭狗的消息,也不要緊,左右在借屍還魂成功之前,她還要為重逢作許多準備,樁樁件件皆不易,心無旁騖才最好。

不過,他倒是常常在夢中現身,隻是模樣不大好,要麼血肉模糊,要麼開膛破肚,醒來時,冷汗總將枕衾濕透。

村犬吠,晚雞啼,和夜風一起飄入房內——上榻前,樓小禾忘了關窗。

子時剛到,她拿開麵上蓋著的書,側頭看一眼蓮花漏的刻箭:升得稍快了一丟丟。

這漏鐘不大好使,不比彭狗屋裡那個,又精又準,做工極細致,配了一整套木箭,她數過,共四十八支。聽說是因為晝夜還有四季的水溫和水流會有極細微的差異,彭狗親自反複調試,根據二十四節氣,白天黑夜各一支,更換使用,記時極準。

彭狗這人,優點其實不少:聰明,細致,耐心,纖悉不苟……天生煉器師的料。

雖然動不動就發瘋,但天才嘛,性格多少有些缺陷,才不失人味,顯得可親可愛,若太完美了,反倒無趣。

樓小禾反手把書拍了回去,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心裡惦記著可親可愛的彭狗,腳下生風往外走——

時辰到了,出發喂狗。

……

每日子時前後,惡狗村裡不見人,隻見狗。

據說是因為這個時辰陰氣太重,惡狗們徹底失控,不論戴沒戴七星龍眼串,有一個是一個,全往死裡咬,夜台為了冥客和勾魂使們的人身安全,會在每天的午夜時分,全麵封村。

這倒是方便了樓小禾,鬼鬼祟祟來喂狗——左右她挨不著咬。

起初,無論樓小禾喂什麼,狗子們都很團結,一整個油鹽不進。

可她偏不信邪,換著花樣喂個不停,直到有一天,有位冥客說想要吃餅,就那種,小時候,家裡窮得快揭不開鍋的時候,娘親給家裡人做的那種餅,也不記得叫什麼名字了,或許根本就沒有名字。

樓小禾照著做了,發現原是用白麵在大鐵鍋內烤熟的小餅,大概就她巴掌心那麼大,吃起來沒彆的滋味,隻有一股焦焦的麵香。

但那位冥客吃得很香,甚至香哭了。

拿上剩下的半鍋餅,樓小禾興衝衝到了村裡,丟出去的餅竟沒一個掉地上的,狗嘴接得彆提多歡實,她登時大喜。

三下五除二餅便喂完了,對上暗夜裡無數雙綠幽幽的眸子,樓小禾頓覺熱血沸騰,三步兩腳趕回去,連夜烙了幾十鍋,用哈欠乾坤袋套了,從村頭走到村尾,徹底喂了個遍。

從此,她給餅取了個名字,就叫“打狗餅”。

“對妝台,忽然間打個噴嚏。想是有情哥思量我,寄個信兒。難道他思量我剛剛一次?自從彆了你,日日淚珠垂。似我這等把你思量也,想你的噴嚏兒常似雨。”

從前,樓小禾隻覺得這咒語肉麻得緊,頗為嫌棄,眼下卻很愛念,每回念時,那人仿佛正站在她跟前,寬寬大大的手掌輕撫她發頂,唇角噙著笑,眸光戲謔,說:“想我了?”

樓小禾信步行於惡犬之間,手裡不斷地丟著打狗餅,口中喃喃自語:“那可不,想死你了。”

今夜皓月千裡,藏在暗處的那雙眼睛,將這幕看得分明。

“好你個喂狗賊!可叫我逮住你了!”

樓小禾被人扭著胳膊按倒在地時,倒並沒有怎麼慌亂,滿心隻覺得稀奇——

隻聽說過偷狗賊,卻原來還有喂狗賊一說,此為一奇。

來夜台這麼久了,這人算是頭一個不怕自己的,此為二奇。

喂了這麼些天,怎麼著也該喂熟了,眼看著她被人欺負,這些臭狗竟沒一隻有反應的,此為三奇。

樓小禾胳膊好像斷了,疼得呲牙咧嘴,卻還有心思抻著脖子,可勁兒抬頭,眼巴巴地去望天邊的月亮。

太遠了,怎麼夠也夠不著,要是能自個兒掉下來,直接掉到她的懷裡……那該多好。

*

三百二十八天前,夜台高層連夜召開緊急會議——

“這孩子投弱水時,剛滿十八,我問過天機鏡,她出生那年,鳳麟洲確有一個孩子誕生,生母也確實姓樓,到這裡,還沒有什麼問題。”

“那究竟有什麼問題?”

“那個孩子……一出生便夭折了。”

“也就是說,她的身世和身份,全部成迷。”

“一個來路不明的遊魂,弱水鎮她不住,百年不破的結界她視若無物,連天機鏡也照不出她麵目……試問,這般一個怪物,若一朝墮為惡鬼,夜台是否真能承受得住?”

闃寂無聲。

“可她既通過了七爺的考驗,足見其心善誌堅,應當不是惡鬼道之輩。”

“話可不是這麼說的,犬族生性純良,一點也不乏心善誌堅之人,可你看看,那惡狗村裡,不還是萬頭攢動?你難道就敢說,他們通通生來便是惡鬼一道?!”

“不要激動嘛,不要激動,友好商討,友好……”

“今日,哭喪棒曾多次對樓小禾示警,這孩子十分危險,絕不可掉以輕心。”

“不錯,我支持七爺,應當立即將樓小禾列為夜台頭號重點關注對象。”

“好,那麼,依謝七你看,這樓小禾,該如何管理方妥?”

“這姑娘生得一副和善麵孔,又是犬奴出身,待人接物難免柔順過了頭,她這樣的,在夜台少不了要受欺壓,多少良善之輩就是這麼被生生逼成了厲鬼。依我看,索性就把她宣揚成危險凶惡之徒,如此方能在夜台有好日子過,人隻要順心順意,何愁守不住純良心性?”

附和之聲此起彼伏:“七爺高見……”

頭把交椅上的人卻眉頭一擰,嘖聲道:“胡說!我們夜台最是民風淳樸,人心向善,怎麼可能會有人欺負她一個小姑娘?!”

“掌座此話差矣,誰不知道,在我們夜台,連長出來的一棵草,心都是黑的!”

“就是就是……”

“對嘛對嘛……”

“行,行行行,那謝七你說,要怎麼宣揚?”

“為免引起過度恐慌,彭侯野犬的結界,還有天機鏡一事且先瞞下,隻將弱水的文章大肆渲染便可。”

“咳咳,這也確實夠大家夥結結實實恐慌一番了……”

“還有——”謝必安正色,眼神掃過在座諸人。

“七爺你彆這個表情,我害怕……”

“諸位可聽說過萬回哥哥?”

“我知道他,原是一介凡人,其兄遠戍邊陲,萬裡音絕,其母以為殞身沙場,涕淚悲愴,望空遙祭。他堅信兄長尚在人間,把祭品全部裝進行囊,背負而去,闊步如飛,日暮時分,便帶著兄長的親筆家書交給了母親。一日不到的時間飛馳往回萬裡,堪稱神跡,民間紛紛供奉他,靈驗得很,即使所思所念之人遠在萬裡之遙,隻要虔心祭拜,定能平安回來,大家親切地喚其萬回哥哥,聽說後來位列仙班,封了個歡喜神。”

“我聽說的可不是這麼回事,那萬回背著祭物辭了家,跋涉萬裡,卻聽聞哥哥身死疆場的噩耗,甚至連屍骨也未曾找到,他悲痛欲絕,一去不回,慘死異鄉後成了凶神吊客,所到之處,災禍滔天,哀泣遍野……等等,七爺您問這個作甚?”

“早間頒布的禁令,夜台上下務必做到令行禁止,有關彭侯野犬的任何消息,隻字不許傳入樓小禾耳中。否則……”謝必安起身,將哭喪棒往肩頭一甩,冷笑道:“這樓小禾,便是下一個凶神吊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