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神名吊客 她怎麼舍得咒他呢,疼他愛……(1 / 2)

“金剛怒目,降服四魔,菩薩低眉,慈悲六道……小七,你覺得,什麼才是真正的慈悲心?”

"既是心,那須得有血有肉有熱乎氣,至於慈悲,自是慈愛,悲憫,救苦救難,普渡眾生!"

“小八,你說說看。”

“修行,愛眾生。”

“你二人一樣,隻看到了低眉,卻不見怒目。凡有大愛之人,必有大恨,血肉在表,骨氣在裡,真正的慈悲心,絕少不了內裡的那一點骨氣。”

“師父,弟子不解。”

“有何不解?”

“這骨氣究竟是什麼東西?是恨麼?可仇恨無明,乃不善根,非菩薩行,萬一叫心魔纏礙住了,豈不糟糕?都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若好不容易放下了卻又拿起,那豈非……比魔還可怕?”

“小七怕了?”

“誰,誰怕了,我才不怕。怕的明明是小八,他臉都嚇白了。”

“他那張臉都快黑成炭了,這種瞎話你也說得出口。”

*

有亭翼然,涼風送爽,圓桌垂著錦繡帷幔,酒饌豐美,推杯換盞間,談笑聲陣陣——

“這什麼果子,瞧著怪好吃的,夜台也搞點,給它種上。”

“嗬,就咱這水土,你就搞吧,一種一個死。”

“哎,你快放大看看,這料子……像不像火浣布?”

“不是吧,這你都能看出來?!”

“你忘了他從前乾什麼的了?”

“此布質地奇特,絲縷蒙茸,瞧著像,但應該不是……火浣布染不出這種顏色。”

“嘖嘖,對麵這小子,小臉蛋挺妖孽啊……謔,親上了親上了!”

“伸舌頭了伸舌頭了!”

“耳朵紅了耳朵紅了!”

“……”

樓小禾坐在一群人中間,臉上掛著未乾的淚痕,兩眼發直,麵如死灰。

這裡是望鄉亭,照謝必安的說法,亡魂過橋前,在此處最後一次回望陽間,能見到生前最放不下的牽絆,比如父母,故土,或者愛侶……總之,乃是地藏王菩薩專為體憫亡者而親手建造的一處溫情又感傷之所在。

起初,簷廊之下曆曆在目的,都是幼時與娘親相伴的情景:剛學步那會兒,沒少摔跟頭,娘親從來不扶,始終蹲得遠遠的,一會兒拍拍巴掌,一會兒張開懷抱,哄她爬起來;牙牙學語時,娘親在地上埋頭用樹枝寫寫畫畫,教她識字;打小她就頭發長得比人快,乾活又愛出汗,悶久了容易長虱子,娘親一遍一遍地給她衝洗,替她把虱子卵仔仔細細挑出來,平時梳辮子時總要在她的發間扒拉扒拉,防虱子跟防賊一般;再大點,已會自己梳辮子了,書也背得爛熟,她沒能遺傳到娘親的好嗓子,非但唱小曲時跑調,講話的調門也低,娘親總要俯下身來才聽得明白……

不知不覺間,樓小禾淚流滿麵,席間有一兩個人也默默擦了幾滴淚,此時,氣氛還是感傷而不失溫情的,直到彭狗那妖孽的小臉蛋猝不及防映入眼簾……

女貞樹下的一幕,就這麼貼著一大桌子人的臉,被放大重現,某種細微又旖旎的曖昧聲響繞梁不去。

吃酒,夾菜,嗑瓜子,大家津津有味其樂融融,隻有樓小禾,在深深地懷疑鬼生。

“謝使者,擺渡人……都這麼閒嗎。”樓小禾盯住幻景中,彭狗那微微上翹的粉嫩唇角,木然的臉色不自覺地有了一絲鬆動。

除了勾魂使,擺渡人算是夜台最一線的崗位了:守在黑水渡旁的望鄉亭,擺好酒席,與風塵仆仆的亡魂相對而坐,把盞談心,讓他們徹底放下對陽世的留戀,然後,心甘情願地踏上黑水橋,自發自願地接過那一碗茶湯。

起初一打眼,隻見大家夥個個麵黃肌瘦,樓小禾心裡還尋思,這份差事應當比她想象中要辛苦許多,卻不料散漫至此。

謝必安抓起把瓜子,笑眯眯道:“可不,每日裡無非吃吃喝喝,陪聊陪哭,大美差,多少人擠破頭都進不來。”

此時,幻景中畫風突變:

鳳仙霹靂火轟然爆鳴,血肉橫飛,如畫的眉眼頃刻間瓦解;

細瘦的手穿皮斷骨,深深埋入胸口,側頸處的命門應聲被捏碎,銀亮的翅影襯得血光如赤玉,通透奪目;

斧影水光交錯,破空之聲中,鮮血迸濺似飛霧,夜深霧重,將清池染透……

酒杯僵在手,銀筷懸半空,瓜子殼抵在唇間要吐不吐,歡席霎時間陷入死寂。

所有的視線,不約而同,紛紛落在了一人身上:她緊抿著雙唇,臉上血色褪儘,眼中不見半點光亮,手蜷在膝蓋上,死死地掐住大腿……

——她掐的,是七爺的腿,勁兒絕不小,眼瞅著他們七爺憋得臉都紅了,愣是一聲也沒出。

早些時刻,夜台那蒙塵已久的禁令板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隻見天際長河倒懸,澄淨的水麵滾動著幾個金光熠熠的大字:即日起,禁談彭侯。

雖則掌座大人素來愛立規矩,可地藏王菩薩聖心仁厚,是以,縱然那本夜台鐵律一日日見厚,高懸在每一位夜台人頭頂的這塊禁令板卻鮮少有亮起的時候,地藏王曾對掌座這般說道:莫要動不動就拿禁令壓人,壞了風氣。

不到必要關頭,禁令板絕不輕易亮,既亮了,那便意味著:

——夜台很可能,要變天了。

一眾擺渡人在望鄉亭外站得整整齊齊,目送著謝必安和樓小禾雙雙朝著黑水橋的方向走去——

“那什麼,七爺好像忘給她戴七星龍眼串了……”

“堂堂白無常,竟也會出這種疏漏,破天荒哪。”

“嗬,再凶殘的惡犬,見了這位主,隻怕也要夾著尾巴繞道,戴不戴的,沒差。”

“小姑娘生得慈眉善目的……嘖嘖,看不出來哪。”

“那俊俏郎君被慘虐得幾無人形,看她的眼神竟還如癡似狂的,我瞅著,這女娃娃皮囊也就平平無奇吧,莫不是……會下盎?”

“重點是這麼?你們可都看見了,那俊小哥一死再死,咽氣前笑得……簡直瘮死個人!你們說,他會不會就是那位金身魔——”

“要死了要死了!剛頒的禁令!你是一點沒當回事啊!”

“他酒量淺,昨個到今被冥客們灌了不少,吐八百回了,腦子發抽,覺也沒來得及補,嘴上沒把門,多擔待,多擔待……”

“前日裡我特地找郎中新配了副解酒的方子,不誇口,是我吃過最靈的。”

“方子呢?趕緊的,交出來!”

……

從望鄉亭出來,樓小禾一路失魂落魄,不知走了有多久,驀地停住步子,說了句:“好吵。”

謝必安的大腿此刻還在隱隱作痛,聞言悚然——

方才,望鄉亭裡的幻景中,樓小禾也說過這二字,話音還未落地呢,徒手便把對麵男人的心肺,掏了個稀巴碎。

“這是哪裡?”她眨眨眼,眸中恢複了一點清明。

謝必安提著顆心,仔細覷她的臉色,道:“惡狗村。”

此處遍地惡犬,狂吠之聲不絕於耳,陰差押著亡魂穿行,有的被窮追猛咬,甚至腸子都被咬出來了,場麵相當駭人;有的隻是被堵著呲牙叫喚幾句,便又安然無事。

獨獨樓小禾所到之處,大狗小狗無不夾著尾巴,嚶嚶繞道。

“它們……為何要怕我?”樓小禾問。

她忽然低頭,怔然道:“是因為我手上沾滿了他的血嗎?”

樓小禾舉著手,掌心向上攤開,手指細微地顫栗,目光逐漸變得空洞,每空一分,謝必安的心便跟著緊一分。

這時,謝必安手中的哭喪棒驟然大震,他頓時心驚,高舉大棒,照著樓小禾的後腦就要喂悶棍,動作剛做了一半,卻見對方冷不丁原地蹲了下去,然後說——

“嘬嘬,嘬嘬嘬。”

“……”

謝必安恨不得把自己懸著的那顆心也一同拿去喂狗。

他看著樓小禾手裡捏著晁啊晃的那隻雞大腿,說不上來什麼心情,麵無表情問:“……哪來的?”

“哦,剛有人塞我的。”

方才,樓小禾望著幻景裡的娘親止不住淌眼淚,也不知道是誰,好意塞了個雞腿給她,以示慰問。可惜,她縱使做了鬼,一聞見葷腥卻還是忍不住反胃,隻好默默揣了起來。

謝必安站在一邊,垂眼看她,忽然問:“小樓,你投弱水那年,多大了?”

“不太大,剛十八。”

謝必安默了默,道:“在夜台,彆人過了手的東西,彆隨便吃。”

樓小禾愣了愣,沒有多問,乖乖點頭。

她舉著雞腿嘬了半天,狗不理。

隻見她眼裡的光再度黯淡下去,哭喪棒又開始嗡鳴示警,謝必安糟心極了,隻得道:“彆喂了,除了人肉,旁的它們一概不吃。”

樓小禾睜大眼睛:“怎會如此?”

人肉那麼臭。

*

“好酒!”對麵男人醉得不輕,揚手砸了個酒杯。

銀的,沒碎。

樓小禾頭也沒抬,一伸手,從半空中懸著的乾坤袋裡摸出隻鬥笠陶碗,滿上酒,給他遞了過去。

這次砸出來的動靜嘎嘣脆,樓小禾抬眼瞥了瞥,臉上堆起笑:“方才所提之請,少俠意下如何?”

“你個小女子,能陪我喝到這會兒,也算海量。乾你們這行的,不容易……”對麵人醉醺醺,手撫上自己的臉:“我記得沒錯的話,適才你說……若被借屍,輪回轉生後,須得換一副新麵目?”

“少俠記得不錯。”樓小禾笑得臉有點僵。

“那又如何能保證,來世還能再得似我這般英俊偉岸的容顏?你也知道,此非易事。”

“……”得,整整十壇酒,白喝了。

樓小禾抽搐著嘴角,把人交給候在一旁的勾魂使,目送他們踏上了黑水橋。

她坐在狼藉的酒桌旁,隨手扯了把桌角掛著的鈴鐺,靜靜等了片刻,四下無聲。

倒是稀奇,成日裡絡繹不絕的望鄉亭,此刻竟沒了動靜——明明也還沒到換班的時候。

樓小禾其實很有些醉了,方才一直強撐著,這會兒放鬆下來,酒力上湧,頭昏得很。

來夜台的第三百二十八天,樓小禾已然做了三百二十五天的擺渡人,從培訓到上崗隻用了三天,直接跳過麵試環節。

謝必安是這麼跟她說的:其實所謂的倀鬼求替和十世黑水獄,以及他們走江躥湖覓溺鬼的那三日,都是專為晉升擺渡人所設的特彆考驗,樓小禾表現尚可,即便最後關頭把淹半死的人拽上來送入獸口的極端行為並不可取,但考慮到她在檢討書裡已深刻透徹地反省了錯誤,悔過之心令人動容,這才破格錄用。

這套說辭,樓小禾起初是信的。

直到她正式上崗,發現所謂擺渡人,除了陪聊陪酒陪哭,其他要負責的項目包括但不限於:賦詩唱曲葉子戲,拔河蹴鞠鬥蛐蛐,以及聲情並茂地辱罵老天爺唾沫橫飛地詛咒負心漢……

也就是說,她初來夜台那日,大家夥那清一色的麵黃肌瘦並非巧合,而是整齊劃一的工傷。

——“可不,每日裡無非吃吃喝喝,陪聊陪哭,大美差,多少人擠破頭都進不來。”

謝必安當時說的這些,也全是瞎話。

那天,不過是值夜班的一夥擺渡人不知為何沒有補白日覺,反倒結伴遊蕩,正巧路過,才索性聚在一起湊了個熱鬨。

這份差事壓根不像謝必安所說的那樣是個香餑餑,不但又苦又累難出頭,而且人手緊缺得很,若非不得已,沒人願意乾。“特彆考驗”“破格錄用”什麼的,自然也是胡唚。

樓小禾後知後覺:謝必安,好你個大忽悠。

不過,左右她也不願喝那口孟婆茶,不喝就入不了輪回,不入輪回她就永遠是個魂,隻能被困在夜台寸步難行,若想出去,唯有借屍還魂一條路。

首先,借屍可不是隨隨便便找一具屍體就成的,這種行為是對亡者的冒犯和褻瀆,是極其不道德的,徹底違反了夜台律第四百四十四則——是的,這才是真正的四百四十四則,之前那個“投水輕生者不問因果,打為江倀”是謝必安誆她的,但也並不全然是胡謅,先時被提議過,但因為隻有一人讚同,最終沒有被寫入律典——想要合規且道德地借一具屍身,隻有成為擺渡人,靠自己的本事,老老實實去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