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壺中酒一飲而儘,樓小禾拭去唇邊酒液,眼風往旁邊一掠,開口道:“且慢。”
剛踏出十九亭的兩道身影登時像被點了穴,連呼吸也凝住。
樓小禾步子虛浮,緩緩邁下台階,從懷裡摸出一樣物事,雙手遞過去。
勾魂使見狀,連忙地伸出雙手,戰戰兢兢將東西接了,一疊聲地賠罪。
他這模樣把旁邊的冥客嚇壞了,戴上那七星龍眼串的時候整個人瑟瑟發抖,眼神相當驚恐。
樓小禾無奈,溫聲道:“這手串你戴好,一會兒過惡狗村,保你暢通無阻。”
她說著,朝勾魂使淺淺遞了個眼色。
對方連聲附和道:“不錯不錯,這七星龍眼串哪,是個好東西,莫怕啊,莫怕。”
樓小禾目送著二人走遠,心下一陣欣慰:
由於惡狗村中的狗子們性情大變,過於熱情親人,那用來護體的七星龍眼串徹底失了用武之地,也就不再給冥客們佩戴了。
可漸漸地,樓小禾發現,許是有些冥客身上不乾淨,狗子們逢人又撲又舔,於是總病懨懨地打蔫兒。
——也不知是不是叫那打狗餅喂的,從前啃肺腸吞腦花嘬頭發葷素不忌的主,而今嬌氣得很,碰不得一點臟東西。
樓小禾兀自犯愁之際,猛然想起來,之前她往諫言箱裡投過一封信,不久之後,冥客自望鄉亭中回首前塵時,若不願被窺見隱私,可要求閒雜人等回避,所謂閒雜人等,包括但不限於勾魂使和擺渡人。
於是,這次她又試著投了封信,提議給每一位經過惡狗村的冥客以及勾魂使佩上七星龍眼串,防止村中狗子撒歡舔人,從而保護它們日益嬌氣的腸胃。
果不其然,沒兩天,新規立馬落地,狗子們眼見得犬體康泰,一個個又活蹦亂跳起來。
這是個好兆頭,或許,一切都正在變得順利:等還魂成功,等徹底了結弱水之下的禍根,她就能去一壺天見彭狗了!
到時候,她定要待他千般萬般的好。
彭狗挑嘴得很,獨獨愛吃那不知名的小野果,那她便給他種滿山的果林,最好能找到一年四季都結果子的園林術法,叫他隨時都能吃得著。
他誇自己被子疊得漂亮,那她大可以天天給他疊。
他喜歡又親又舔肉麻兮兮,還愛玩自己的頭發和手指,全都隨他,早晚她也就習慣了。
他愛看那些破書,也都由他,腦子看壞了不打緊,發瘋犯病什麼的,左右她都能忍。
他若愛看自己哭,她便時不時地哭給他看看;他稀得被順毛哄,那她便好話軟話說個遍;他骨子裡霸道蠻橫,她便姑且裝得乖巧可人,但也不能過於乖巧,不然他又要嫌自己看他眼色……
——這狗男人委實難伺候,但樓小禾想,她是樂意慣著的。
可以的話,她簡直想把他重新再養一遍:給他喂好吃的,給他穿鮮亮合身的衣裳,親手替他洗衣服,時時地對他笑,走到哪裡都牢牢牽住他的手,逮著機會就誇誇他,讓他隻做自己喜歡的事,動不動就送他些合心意的禮物,夜晚時輕撫著他的發頂哄他入睡……
——就像在那短短的五日裡,他曾對自己做過的所有,所有的所有一樣。
真是奇怪,明明從不曾被好好對待過,但他就是能待人這般無微不至的好,好得令人焐心。
樓小禾想,她的心上人,大抵是個百不一遇的天才吧,無論什麼事情,隻要他想,總能做得很好很妥帖。
隻可惜,於情情愛愛一道上,忒不開竅。
但沒關係,她可以教,這一次,她已有充沛的耐心,絕不嫌他,也不罵他,教得會自是極好,教不會也不強求——天才嘛,大多不通人情,不通就不通了,她多通一點便是。
叮鈴、叮鈴。
清脆的鈴響自身後傳來,樓小禾祭出擺渡人專屬職業微笑,緩緩回身,開口道:“夜台樓十九,恭候多時。”
自黑河吹來的長風,揚起她烏黑衣袍的下擺,宛如守望在高城之上的獵獵旗幟。
*
“聽說你害上相思病啦,動不動就暈。”
三十接過樓小禾給她削好的蘋果,哢擦咬了一口,“唔,我就說,他們往你這送的瓜果鐵定是精挑細選過的,個個水靈,甜得很。”
日子久了,三十終於不像起初那般怕她怕得要死,時不時就跑來十九亭蹭吃蹭喝,相當熟稔。
樓小禾給自己倒了杯酒,哭笑不得:“老毛病,見血就暈,不礙事。”
相思病什麼的,不過謝必安隨口一句玩笑話,怎麼就傳得人儘皆知了?
三十見樓小禾一杯接一杯灌酒,眉頭皺了皺:“我怎麼記得,你剛來那會兒,並沒有這毛病啊。”目光落在樓小禾手裡的酒杯上,“也還不是個酒鬼。”
樓小禾放下酒杯的動作一頓,忽然問道:“三十,若你有個日思夜想的人,他總來入夢,卻不懷好心,屢次三番地在夢中嚇唬你,沒完沒了,甚是討厭……但你又沒辦法真的討厭他,甚至還忍不住時時刻刻地想他——”
三十嗤了一聲,打斷她的話:“我才沒那麼賤呢,要敢叫我睡不了一夜好覺,憑他是誰,姑奶奶我也非得把他活剮了丟去喂魚不可!”
樓小禾睜大眼睛:“可這夢是你自己要做的,關他什麼事……”
“那我不管,反正我心裡有氣,總得找個地方撒去,誰讓攪我清夢的不是旁人偏偏是他呢,算他倒黴。”
樓小禾垂了垂眼,似在歎氣,又似乎在低罵:“確實挺倒黴的,是個道道地地的晦氣男人。”
就像三十說的那樣,她有時想,彭狗並沒有在等她,自己這般牽腸掛肚,實在一廂情願,怪沒出息的。
有時又怕得要命,怕他真個在等——
“乖,動手。”
“來,要嗎,給你。”
“試一次,好不好?”
“是你自己要回來的。”
……整整十年。
這個狗男人,夜夜入夢,一次也不放過她,無休無止地強迫她做那心毒手辣的狗屠,直到她叫濃熱的鮮血糊住眼睛,被鋪天蓋地的血腥氣淹沒到幾乎窒息,才終於得以倉惶驚醒。
就這麼,她竟生生患上了暈血症,見不得一點血色,也聞不得半絲血腥氣。
其實倒也不是什麼要命的毛病,樓小禾並不大在意,真正令她感到氣悶的,另有一樁事:若彭狗死性不改,真個在等著自己,一旦見了麵,定要應了夢境,好一番血雨腥風無絕期。
好在,老天有眼,等她再世為人,改頭換麵,定叫彭狗對麵不識。
區區十年,她咬咬牙便等過來了,哪怕再等上十個,百個,千個十年,亦不在話下。
“你都不睡覺的嗎?黑眼圈快掉地上了。”三十把蘋果吃完了,樓小禾又給她剝了個香蕉遞過去。
“我覺少,熬夜熬習慣了。”樓小禾心不在焉地說。
“那你不睡覺,深更半夜都乾什麼了呀?”
樓小禾似是被問住了,一時竟語塞。
要說她的夜生活,其實頗為豐富:使一使天眼覷,喂喂狗,盯著案頭的蓮花漏發呆,困了眯一覺,等噩夢驚醒了,躺在床上開始胡思亂想,一會兒想娘親,一會兒想彭狗,有時還會想起豆豆和順子,還有畢撼山、柳護法、沈護法……
極其偶爾的,她會想起阮家,想起被鳳仙霹靂火一發斃命的阮從謙。
——誰也不知道,其實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樓小禾心中便默默埋藏著深深的弑父情結。
是從何時開始的呢?大概是那次,食夢貘偶然間將誤吞了的娘親的夢境,當著她的麵吐了出來,從那時起,她便堅信,在這世間,沒有人比阮從謙更該死。
那年,她六歲,娘親跌跌撞撞向她跑來,急得跪倒在地,膝行著靠近她,用手死死捂住她的眼睛,堵住她的耳朵。
她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娘親渾身都在發著抖,像春風中搖搖欲墜的花瓣。
往後,每每想起這一幕,阮從謙便要在她手裡死上一次。
鳳仙霹靂火實在是個好東西,阮家人恐怕死也想不到,他們最終會栽在鳳麟洲引以為豪的三昧真火上。
一陣混亂的聲響。
桌子對麵的凳子被碰翻了,樓小禾瞬間回神,隻看見三十頭頂香蕉皮,一路鼠竄而去。
樓小禾:“……”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她好像一不小心又把人給嚇到了。
抱頭鼠竄的三十:樓十九剛剛的表情好可怕啊啊啊啊啊她該不會真像傳聞中所言發起狂來把鬼抓了當小點心大吃特吃吧好險好險差點就被吃掉了啊啊啊啊啊!
*
『黑水又名奈河,乃幽冥大海流出的一股惡水。河底積著朽骨爛肉,河麵漂著人皮毛發,莫說十輩子,永生永世也吃不儘。那水波偶爾還沸上一沸,有時結作寒冰血刃,左突右衝,穿胸刺肋……』
這是樓小禾在書中看到過的黑水。
所以當謝必安用“十世黑水獄”誆她的時候,她自然而然就信了他的邪。
但事實是,黑水的水質很清澈,水麵上吹來的風涼爽爽的相當宜人,所謂的“黑水獄”不過是謝必安隨口杜撰。
樓小禾同冥客對坐時,喜歡自己麵朝著黑水的方向,當冥客開始滔滔不絕,她便支著頤,默默傾聽,時不時走個神,喝會兒酒,盯會兒盈盈的水波,有一搭沒一搭地接著話……
突然有一天,黑水開始變得汙七八糟名副其實起來。
樓小禾於是又往諫言箱裡投了封信,很快地,一番整肅,黑水重現澄淨,她那時不時遊離放空的目光,終於又重新有了落點。
“你先時說,投水輕生者打為江倀,這則律條隻有一人讚成,這人是哪個呀,我可認得?”
她這話說的,儼然自己在夜台交際有多廣一般。
十九年了,整個夜台,真正願意同她往來的,一個謝必安,還有一個三十,也算上惡狗村裡的狗子們吧,再找不出彆人了。
這時,隻見謝必安隨身的那根哭喪棒又莫名嗡鳴起來,動靜很不小。
樓小禾疑惑道:“小桃怎麼了?近來似乎頻頻如此。”
謝必安生得薄唇深目,帶著幾分刻薄相,樓小禾原先有些怕他,可他本人似乎比看起來要更近人情,除了最開始有一陣子躲著她,後來倒是時時地來十九亭看望她,同她聊聊天,喝喝酒,一來二去,這些年來算是結下了不淺的交情。
於是,她也不似先前拘束,時而喚他“七爺”,時而也喚“謝七”,還給哭喪棒起了個昵稱,叫“小桃”。
謝必安抬手給了小桃一巴掌,不以為意道:“它最近工作壓力太大了,有些不靈光,總是無端亂響。”
樓小禾點點頭,給謝必安遞過去一盤蜜餞:“想必你的事務也甚是繁忙,辛苦了,多吃點甜的。”
說著,一邊往手上倒了點清水,朝著哭喪棒撣了撣,“小桃也確實勞累,看著粗糙了不少。”
謝必安:“……”
他吃了一顆杏脯,重新拾起方才的話頭,道:“那人你認得,是範八。”
像是想到什麼好笑的事情,謝必安嗤了一聲:“此條律例一出,當時其實有好些人是讚成的,他們大多認為,投水輕生乃懦夫行徑,褻瀆了神聖的生命,理當問罪。範八倒不曾想過這些……”
樓小禾聽得雲裡霧裡:“等等,照你說的,大家既然都讚成……那為何不投票?”
謝必安臉上的笑容透著狡黠:“這條律例一旦施行起來,勾魂使豈不更有得忙了。”
樓小禾點點頭,深表理解:“也是。”
——沒人願意加班,鬼也一樣。
謝必安刻意將勾魂使們當時威逼利誘暗箱操作這些背後小動作隱去不提,換作平常,樓小禾察言觀色,豈會不明,可她當下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並未細思,隻是感歎道:“你們做勾魂使的,確實不容易,大家願意體諒你們的難處,也很難得……夜台人民,果真仁厚。”
謝必安看著樓小禾那真心感慨的模樣,表情變得複雜起來:這話它吧,從夜台頭號危險分子嘴裡說出來,聽著頗有幾分喜感。
“話說八爺既不認為輕生有罪,那又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