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必安扯出一個無語的笑:“他覺得,人們紛紛投水……對水不好。”
樓小禾愣了愣,飲了口酒,會心一笑:“確實,汙染環境。”
她望著必安身後重現澄明的浩渺黑水,似乎有那麼一點能夠理解範無救。
樓小禾不知想到了什麼,嘴角憋著笑,道:“那個八爺醬料,大家談之色變,我原來也好奇,真這麼難吃呀?有回湊巧,嘗了嘗,倒是挺對我胃口,尤其用生黃瓜或者脆梨拌著吃,彆有風味。”
謝必安:“………………”
他整理了一下表情,才開口道:“不是,這玩意兒……你湊的哪門子巧?”
謝必安莫名有股不祥的預感:莫不是又來一個和小公子似的愣頭青,有意要為難樓小禾吧?
樓小禾望著杯中殘酒,似乎有一瞬的出神,靜了片刻,才道:“前陣子有個新來的擺渡人,六亭的,彆人給她送的爽口大拌菜,約莫是歡迎禮吧,她自己還沒來得及嘗呢,就先往我這兒送了一小碟,彆的亭裡估摸著也都有,挺熱心的小姑娘,可惜自那次後再也沒來過,我尋思送點回禮表示表示,提著一籃子新鮮瓜果去了,她遠遠瞧見是我,連滾帶爬便逃了,我後來聽說,那日她還被記了曠工,挨了處分……”
謝必安看著樓小禾苦惱的表情,再度:“………………”
這事吧,他一聽就明白了:八成是有那吃飽了閒的缺德鬼故意用八爺醬料惡整新人,那新人是個愣的,偏生又遇上樓小禾這個怪胎……
“不是同你說了,在夜台,彆人給的東西不要隨便入口。”謝必安想不到,他竟也會有苦口婆心的一天。
樓小禾神情恍惚了一下,才道:“是了是了,下次注意。”
她其實想不起來了,謝必安何時同她交待過這話。
好像自從做了鬼,她的記性便越來越壞,比不得生前做妖時那般強記了。
謝必安看一眼樓小禾,欲言又止。
二人對坐,謝必安默默吃蜜餞,樓小禾靜靜喝酒,氣氛一時融融。
……
樓小禾目送著謝必安離開,獨自立在亭簷下,似乎望眼欲穿地等待著什麼,又似乎站成了一尊石頭做的雕像,久久不動。
她由衷覺得,夜台是個好地方:民風淳樸,組織開明。
可就是在這麼個好地方,她卻又無比切實地感到,自己仿佛正被一隻無形的手,一點點地掏空。
這種感覺她並不陌生,在遇見彭狗之前,她便是這樣的——一個瘦骨窮骸的空心人。
這個狗男人,隻花了短短五天,用些很小很小的事,一點一點地把她填滿。
可現在,從黑水之上迢迢而來的清風,隻一吹,她便能聽見,胸腔裡空落落地響。
她已等了十九年,還要再等多久,天知道。
那被彭狗厭憎入骨,而又無從擺脫的不滅金身,此時此刻,樓小禾深以為幸:哪怕自己走得再慢,也無須怕來不及,畢竟,他與天地同在。
叮鈴、叮鈴。
鈴鐺的震響不同尋常,非是勾魂使牽動時那種規律而且悠長的鈴聲,倒像是被某種神秘的外力所振蕩,響得稀裡嘩啦的。
犬吠從遙遠的地方呼嘯而來,聲勢如山海,劈天蓋地。
樓小禾猛然心驚,一時無從分辨聲音的來處,惶惶四顧。
確認不是惡狗村的方向,她心下稍定。
外頭人影紛紛。
樓小禾匆匆跑出亭外,隨手攔下一人問了問。
那人滿眼驚惶,還夾著幾絲憤色:“還能有什麼,定又是那靈墟宗主造的孽,像這般酷虐的大屠殺,隔個幾年十幾年總要來上一回。該說不說,照這勢頭,犬妖一族早早地就該滅族了,能苟延殘喘至今,可謂頑強□□……”
話還未說完,路過的人們紛紛把那人捂著嘴扯著胳膊硬生生拉走了。
“你不要命了!”
“那可是樓十九!”
“發起狂來要吃鬼的!”
……
“站住。”
話音落地的瞬間,幾人腳下的地麵轟然塌陷,一道巨壑橫亙在前,深淵之下卷起一股狂風,他幾人毫無防備,迫於風勢連連後退,魂驚膽顫之際慌亂穩住身形,他們僵立在原地,不敢回頭。
“村中的狗子們,是何來曆?”
幾人對視一眼,膽子大點的那個抖著嗓子開口道:“惡狗村裡的,都是死於天刑咒的犬族人,因為入不了輪回,隻得都安置在了這惡狗村。”
“為何入不了輪回?”
他們始終沒有回頭,看不見身後人是何表情,隻感到溝壑深處似有巨獸低吟,又似狂風長嘯。
“天刑乃至陰至毒之惡咒,死於此咒者,憑他廣大神通,無不墮入惡鬼道,受儘等活之苦。”
“等活之苦……”
樓小禾曾在書中讀到過:
「惡鬼之間互相屠戮,摧身碎首而死,經黑水而來之清風吹過,須臾還活,複更受苦……此為等活之苦。」
“是啊是啊,地藏王和掌座不忍見犬妖一族同類相殘,死後難安,是以特設惡狗村,用戴罪冥客之血肉骨髓喂養鎮壓,以作安頓。”
良久,無人回應。
風聲逐漸退去,周遭靜悄悄。
等他們回過頭來,隻見十九亭中空空如也,黑水橋上一道身影頭也不回,朝著惡狗村的方向,跌跌撞撞而去。
……
狗子們溫順太久,叫她忘了追究,那村中攢動的萬千凶魂,來路何在。
多年以來,犬族人一直遭受著慘絕無人道的屠殺。
縱使揮舞著屠刀的,是仙門赫赫第一宗北荒靈墟,可但凡那個人還在,就斷不會容許。
他是橫空出世的三界最強滅世魔頭,惡名昭彰卻莫敢誰何。
他用上古奇術鴻蒙道一手締造的世外秘境一壺天,大庇族人,敵不可犯。
他金身不滅,萬古長存。
除非……
他不在了。
他早就不在了。
多麼可笑,她守著整村的凶魂,守著他業已淪歿的證據,一守就是十九年,像個傻子一樣地盼,盼著再見他一麵。
風聲在胸廓內空洞洞地回響。
從望鄉亭出來,踏過黑水橋,橋頭有間茶館,細槅宏窗,雕紅刻翠,高懸著兩聯招幌,上頭書著兩行血字:
——“可憐奴為夢中郎,萬折千磨不肯忘。”
腳步聲經過招幌底下時,樓上的窗戶被人輕輕推開,女子蒼老的聲音渾似響在耳畔:“日薄虞淵,大夜彌天……姑娘何不留步,來這小茶館,同阿奶做個伴,往後餘生,粗茶飯飽,擁被聽風,豈不妙哉?”
樓小禾充耳不聞,身後拂來的風被她淩亂的步履撕個粉碎。
往後餘生……
她早已死去,哪裡來的往後,又談什麼狗屁餘生!
她隻曉得,自己苦等了十九年的那個人,很可能就在前頭不遠的惡狗村中,在她到來之前的整整百年間,受儘了等活之苦。
其實又何止這百年呢。
他尚在那水秀山明,風月無邊的人間時,又何嘗不是:“摧身碎首而死,須臾還活,複更受苦……”
等活,等活,窮儘生生世世,他也等不到,哪怕就一回,好好的活。
什麼晦氣男人,表麵上所向無敵不可一世,骨子裡卻是個慘兮兮的小苦瓜,枉他還號稱三界最強滅世魔頭……
三界怎會有如此窩囊的魔頭。
三界怕是很快就要完蛋了。
……
惡狗村村口人影幢幢,竟是從未有過的熱鬨。
樓小禾匆匆趕來,心頭紛亂如麻,一時沒有覺察:四下鴉雀無聲,氣氛相當肅殺。
她費力撥開擠得密密麻麻的人群,好不容易穿了出來,一抬眼,就見以謝必安和範無救為首,對麵一大夥人麵色森寒,儼然一副要與人拚命的架勢。
謝必安第一眼看到她,千年玄冰般的臉色瞬間浮現出一絲抽搐的裂痕。
“……”
樓小禾從未見過他這種表情,額角上因為趕路而掛著豆大般的汗珠,也顧不上擦,一時怔在原地。
鎖鏈破空之聲緊接著傳來,樓小禾眼前一花,隻見範無救陡然發難,勾魂鎖以雷電之勢襲向她,她心頭猛跳,下意識往後一閃,此時火光四濺,勾魂鎖被人格擋開去,她的肩頭被製住,喉頭也被冰冷又鋒利的兵刃緊緊抵住。
“……”
她幾乎瞬間就明白了眼前的形勢。
夜台來客人了,不速之客。
方才範無救祭出勾魂鎖,是為了拉她過去……
她失魂落魄地入了敵軍陣營,還成了人質。
“小兄弟,你和無常二爺……關係匪淺啊。”
“……”樓小禾被身後人這一聲“小兄弟”喊愣了。
她其實也能理解。
最近她腫得愈發厲害起來,消腫符一日敷上個五六七八回也不頂事,不止臉,連全身也開始浮腫,看上去整個人虎背熊腰膀大腰圓……活脫脫一條矮肥圓的漢子。
“還好還好,我和七爺關係好些,八爺嘛……不怎麼熟。”
“……”
對峙雙方頭頂上那騰騰的殺氣皆是一滯。
謝必安按下範無救,冷笑道:“若是不想大家一起死,奉勸你最好彆動她。”
此話一出,樓小禾深深地,感動了:為了她區區一介溺死鬼,夜台諸位竟願拚命相救……
誰能想到呢,在這個到處都是鬼的地方,人情味竟如此濃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