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嫤毓靜靜聽著窗外雨聲,隻覺頭腦混沌,心裡亂糟糟的,一時難以反應,便也沒有動作。
芙蕖便是在此時進的臥房。
溫嫤毓瞧她一陣忙碌,而後走過來,應當是想先喚芙蓉,突然間看見自己不知何時便已醒來,被驚得一噎。
而溫嫤毓瞧著芙蕖的麵龐,一樣是有些愣神。
這是臨死都掛念著她的人。
淒冷的夜裡,寂靜的院中,芙蕖守著她入睡,溫嫤毓聽過她最真切的心願,那是芙蕖喃喃的自語:
“若有朝一日能離開這陸府便好了,哪怕逃出去呢,姑娘不該被困在這樣冰冷的宅院,經受這樣的磋磨啊。”
隻是她的心願,最終也沒能實現。
那是無比深刻的熟悉麵孔,溫嫤毓無論如何也忘不掉。
芙蕖年歲稍長,一雙柳眉因關切而微蹙著,眉下杏眼一如既往的溫和卻堅韌,飽含水一般的深切,總能潤物細無聲,其實是有些像她的。
溫嫤毓靜靜看著芙蕖,在萬籟俱寂裡沉默良久,又恍然緩緩衝她綻出一點動人的笑意來,像飽含著遲來許久的動人情誼。
那情誼仿佛是透過厚重宅院,穿過刺骨凜冬裡沒有溫度的上元節,揭開定京城內層層駭人雪幕而來……總之是動人的緊。
芙蕖不由得心弦一顫,反應過來眼圈又忽的紅了,眼底也跟著溢出笑意。
右手忙貼上溫嫤毓額頭,卻沒忘記收住力道,顧念著彆衝撞了她,像是在確認什麼,頃刻便見她鬆了口氣,衝溫嫤毓露出淺淺笑意。
又抬手向芙蓉肩頭輕搡了一把,衝溫嫤毓低低喚一聲:“姑娘,您何時醒的,怎麼也不喚芙蓉,憑她在這偷懶。”
芙蓉守了溫嫤毓一夜,眼皮沉若千鈞,方才實在撐不住昏昏睡去,一顆心卻是懸著的。
被芙蕖輕搡了一把,登時便彈了起來。
她頭一抬,溫嫤毓頓時覺得右臂一鬆,緩緩側過身躺著,好整以暇地瞧著芙蓉動作。
她也許久沒能這麼近的看芙蓉了,曾經的記憶不論悲喜,都有些太過遙遠了。
於是芙蓉剛抬眼,便見自家姑娘定定盯著自己,那目光炙熱非常,甚至還好像是含著些……委屈?
芙蓉楞了楞,她年紀略輕麵相幼態,平日裡一雙眼笑眯眯的,誰見了她都覺得喜歡的緊,性子也活潑,整個韶華院數她最愛打趣人。
此刻神情呆呆的,是正在想哪裡得罪了自家姑娘,使溫嫤毓流露出如此嬌憐的神情。
不過她稍一細想,姑娘獨自被老爺不分是非的罰跪祠堂,受了這般委屈,心裡定然不好受的。
心裡暗暗將怡和院那位從頭到腳啐了個遍,接著利落地爬起來,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眶,輕聲向溫嫤毓道:“姑娘可算是醒了,前日您跪了一夜祠堂,後便昏倒起了高熱,直至今日已昏睡有一天一夜了,可嚇死奴婢們了。”
溫嫤毓這才回想起來。
她十五歲時,的確發過一場高熱,起因是父親溫泓在繼母孟婉的攛掇下,罰她跪了一夜祠堂。
若是回到這場大病後……眼下應當是建安二十二年。這一年的四月下旬,是她外祖母孟老夫人的六十歲壽辰。
想到外祖母,溫嫤毓心頭不禁一沉。
外祖母一直對她愛護非常,不論母親生前亦或是過世後。
隻繼母孟婉,上一世總想切斷她與孟老夫人的關係。
孟老夫人年歲已長,不宜多走動,卻在女兒過世後始終惦記著年幼的孫女。
她並不相信孟婉能將溫嫤毓視為己出,想著等溫嫤毓平複了心情,再商量將她接回母家,偶爾小住也未嘗不可。
她害怕孫女受到薄待,便常派人送東西給她,大到珍奇補品,綾羅綢緞,小到女兒家慣常喜歡的頭花首飾,佳品點心。
隻孟老夫人不知道的是,自己心心念念惦念的孫女並未觸到半分她的關照。
前世這些東西被孟婉一並截斷,進了她親生女兒的悅容院。
前世臨了,溫嫤毓困於陸府高宅,纏綿病榻,是溫嫤瑤踏入她久無人問津的鐘秀軒“探望”她這個姐姐。
*
回紋黃梨花木門被人重重推開,刺骨冷風刁蠻入室,床頭衰敗多時的春蘭葉不由得被風吹動。
片片枯黃,翻飛滿地。
溫嫤毓無力地睜開眼,入目正是溫嫤瑤踏進房內的翻飛裙角。
累累燦光金絲,皆抽奪於她身。
溫嫤瑤被婢女扶持著,望著屋中淒涼景象,嫌棄無比卻又滿意至極。
她緩行至她床前,眼神裡滿是不加掩飾的厭惡與得意,故作聰明地撫了撫身上皮料上好的冬狐裘,開口儘是小人得誌的諷意。
溫嫤毓本無心理睬,直至溫嫤瑤說道:“看你已是將死之人,不妨將一切都告訴你。”
“時彥哥哥娶你並非心甘情願,當初他與你剛定下婚事便與我相識,我們互相傾心,他根本不會對你動心半分。”
“你的補藥中被我和母親添了些東西,所以你才會落得今日這番模樣。”
“這件事父親和陸家人都知曉,父親自小便更偏愛我,時至今日,你仍是被棄選的那一個。
“還有你的好祖母啊,可是一直牽掛著你呢,她常為你送不少東西到家中。可惜你從不知曉,因為那些東西通通被我母親,代為收下了。”
……
說到最後,溫嫤瑤忍不住笑出聲:“溫嫤毓,自我記事起你就是那副我最厭惡的模樣,我就是見不得你一點好。”
“看到你如今落得這般下場,我真是替你開心,我的好姐姐,母親說,你真真是同你那生母一樣,任人玩弄,蠢的可憐。”
祖母。母親。
孟婉,溫嫤瑤,溫泓,陸時彥,陸老夫人……
每個人的麵孔走馬燈似的綻放眼前又消散於一瞬,轟然碎裂的過往令她心擂如鼓。
往事縱已隔世卻仍曆曆在目,溫嫤毓記得自己當時的絕望,那無力之感深入骨髓,再給她百世千世她也忘不掉。
溫嫤毓痛苦地閉了閉眼,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被她生生忍回。
孟老夫人心念的點滴關懷,卻不想為奸人所利,終溫暖了豺狼。
溫嫤毓記得年幼時孟婉常對自己說的字字句句。
母親因病早逝,孟婉卻告誡她,是她害自己生身母親操勞至死。
她道她災星孽緣,命薄福寡。叫她不要與孟家人親近,孟老夫人也不會喜歡她這個孫女。
長此以往,年幼的她心裡便時時記得自己不被人喜愛。
她畏懼父親,不敢如溫嫤瑤一般與溫泓親近,和溫泓的關係越發疏遠。
每逢節慶禮宴有客在場,她更加小心謹慎,不敢行差踏錯一步,於是溫嫤瑤的活潑嬌縱更襯得她沉默寡言。
久而久之人們都說,溫府的大小姐不善言辭性格沉悶,是呆板無趣之人。
後母孟婉的所謂“關愛”更加被她珍視,她也愈發感激孟婉,親近溫嫤瑤。
如今想來,皆是孟婉的好算計。
養歪她這個礙事的嫡長女,好襯得她自己的女兒大放異彩,真是一舉兩得的好謀算。
縱淺顯至此,對於前世易被拿捏的她,的確是簡單又有效。
隻她既然已死過一次,吃過這許多虧又看清這一切,就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曾經被奪走的,她都要一點一點拿回來,那些害了她和母親一輩子的人,也是時候付出代價了。
這第一回,便從建安二十二年,她受的這次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