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雨霖 定京城北行……(1 / 2)

四時春 拂雁 6973 字 9個月前

定京城北行數十裡毗鄰草場,南有薈山相接。

有風自蒼穹來,悠然而過再緩歸於天際,萬物皆有條不紊。先逢風拂麵,攏了雲,再有水汽至,化了霧,風雨欲來。

薈山儘處,許是暗藏妙筆。這難以窺見的毫筆,卻有著驅天譴地般的力量。它以天地作紙,風雨為墨,層層暈染,閒雲不解其意躲閃不及,經筆墨點染便麵色沉沉,低低而泣。

溫府,韶華院。

圍房廊前,一婢女身穿豆綠色絨邊褙子,頭發一絲不苟挽成個圓髻,作貼身婢女打扮。

她十分儘心地搬了梨木杌子,躬身專心守在廊下低圍灶前,圍灶上穩穩坐著一隻紫砂藥壺。

灶中小火煨著湯藥已有些時辰了,此刻湯藥微滾,藥味彌漫,婢女手中攥一把蒲葵扇,正呼呼扇的賣力。

她手上動作不停,蒲扇時快時慢把控著圍灶火候,心裡默默掐算著時辰,終於等到一爐藥熬成,這才熟稔地滅了碳火。

一隻手拿厚實的棉紡巾子包裹住還滾熱的紫砂壺壺耳,另一隻手抄起壺把,方站起身,便覺額前一涼。

恍然抬眼,才驚見天色沉沉,烏雲必定已悄然堆疊許久了。

正是冬景已逝,春光將至之時。

平日裡疾風中還暗藏料峭未褪,這雨中一樣裹挾著寒涼,顯然是風將最後的冬寒交遞給雨,雨又打算痛痛快快地將這凜意歸還於人間,打入地底且盼來年去。

於是一滴雨,千萬大。沁入發間,頃刻便寒香透骨,涼入百骸去了。

婢女隻稍稍愣神就立馬反應過來,腳底下動作加快,匆匆避進圍房。

天色早便一合,墨色沉沉,雨滴手挽著手織出連綿雨幕,摩肩擦踵的傾瀉而下,暗暗鉚足了勁,誓要潤澤京城,不是老龍王心愁抹下一滴淚,是實打實的天降甘霖。

溫府中草木倒是不少,隻是此時春華未至,樹木枝椏還未繁陰,花叢也還未凝出骨朵,雨水便隻好落入芳草間,簷瓦上。

野草倒是豐碩,有舊年陳草剛曆經過秋冬的磋磨,一部分變得乾枯,頹唐趴伏在土地上,又一部分未失精氣,更顯神采奕奕。另有點點新綠悄然探出頭,準備迎接春的洗禮。

簷瓦修葺得十分緊密,青灰板瓦片片相依,比魚腹上的鱗片還要整齊。

雨滴毫不吝嗇地敲在瓦片上,自高向低潺潺而下彙聚成線,像行至懸崖絕壁的孤勇溪流,義無反顧地縱身一躍,登時便化身為瀑,劃出刀鋒般淩厲的弧,沿著廊角嘩嘩而下十分順暢,若此時有心駐足觀賞,也能感到神清氣爽。

不過此刻韶華院一派碌碌風塵。

方才在圍房煎藥的婢女芙蕖,濾好了新滾的湯藥,用纏枝描花瓷盅裝了,穩穩置在杉木托盤中央。

她抬首,望了眼窗外如瀑雨幕,喚來廊下靜矗出神的小丫鬟,撐一把油紙傘,自己則端穩托盤,護住藥盅。

抬腳躬身避至傘下,微曲了身子為抵住杉木托盤,腳上步子卻不見緩,步履匆匆足下生風,一旁打傘的小丫鬟緊忙跟著加快了步伐。

一路行至正房門前,小丫鬟利落地收傘打簾,厚重的棉布簾子阻隔了雨幕私存的點點料峭,踏入正房頓覺撲麵而來一片暖意。

這是間女子的閨房,屋主應當有些畏寒,屋內生著兩個炭盆,盆內盛著少煙的灰花炭。

綾羅疊彩琺琅香爐裡不知燃著什麼香料,香氣有些過分濃鬱了,聞久了略有些刺鼻,房內幾人卻似已習慣了。

紅榆木拔步床上被子壓的厚實,隱約能瞧見被衾中輪廓,粉綢棉被蓋的很厚也不顯臃腫,應是個身量纖細的少女。

拔步床腳踏處,婢女芙蓉同樣身穿豆綠褙子,已在床前守了許久,終支撐不住困意睡著了,一隻胳膊支在床沿,睡的並不安穩。

剛入內室的芙蕖見了,先將托盤連帶著藥盅穩置在紫檀回轉雲紋長桌上,又轉身行至窗邊,拿叉竿將窗欞支開一條恰到好處的縫隙。

不至於讓窗外斜風細雨入室,又能散散屋內太過濃烈的香料氣息。

一切準備妥當,芙蕖這才向著拔步床走去,想著先喚醒芙蓉,一同將自家姑娘午時的湯藥喂了,再換自己守著,讓芙蓉下去歇息。

她輕輕歎了口氣,行至床前剛要開口,目光習慣性地向床上躺著的人看去,便是這一眼,驚得她一噎:

床上的人不知什麼時候醒了,卻沒發出丁點動靜,正頂著床頂愣神,一張小臉自厚重被衾中探出,雙眼不顯懨懨病態反而十分清亮,隻是有些茫然,此刻靜靜望著床帳。

*

冬雪送人去,春雨喚人歸。

溫嫤毓是在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醒來的。

雨水順房簷瓦隙淌下,滴在院中石板路上,聲音清脆又細密,溫嫤毓聽見這樣生動的雨聲,心下疑惑不已:這定京的冬日,怎的還下起雨來了?

緩緩睜了眼,映入眼簾的卻是一片朦朧的桃粉。

這般嬌嫩的顏色,她也隻在待字閨中的閨房中才用過,自嫁給陸時彥,陸府深宅高門,鐘秀軒內從來是淡雅的黛灰,又或是沉悶的鴉青色,何時有這般顏色的帳簾給她用?

溫嫤毓終於發覺出不對,心下警惕,五感也一瞬間清晰起來。

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香氣,是她閨中房內最常用的“五錦香”氣息,這香氣她熟悉非常。可出閣三載,應當是無比縹緲,分外遙遠才對,此時怎得如此清晰?

又覺四肢發僵,體膚卻滾燙,身上的被衾有些過於沉重了,溫嫤毓下意識地挪動身子,卻發覺右手似是被東西壓住了。

費力從被衾間探出頭,向下瞧去,看見的是一顆梳著圓髻的腦袋。

那人不知何時睡著的,腦袋正巧壓在她手上,使她指尖微微有些發麻。

一頭青絲挽作圓髻,其下墜有兩顆小小的緋色團絨,像鮮豔的紅果。

溫嫤毓一眼就認出,那是她曾經的貼身婢女芙蓉的腦袋,隻有芙蓉會這樣打扮自己,像個小丫頭似的活潑。

可芙蓉早在她嫁進陸家“病重”的第一年,就被陸老夫人挑錯處發買了,她拚儘了力也沒能挽回,氣急攻心又感到無比可悲,病情又加重了許多。

夫郎疏遠,她一新婦孤立無援,不得尊敬。鐘秀軒人手眾多,卻沒人肯真心替她著想,偌大的陸府,竟隻有她一個被看作“外人”。

她病重後,掌家權被奪,滿院人的真麵目更是展露無疑,再也無人願意多過問她,偶爾奉命打聽她情況的也不過為了瞧瞧她生死。

隻有芙蓉與芙蕖從小跟在她身邊一同長大,隨她出閣,受人冷眼,又在她病後不離不棄地照顧她。

芙蓉被發賣後,芙蕖一人承擔病榻上的她所有的大小起居,又有陸老夫人刻意縮減鐘秀軒的用度,內憂外患全部由芙蕖一人擔負,不到一年,芙蕖便也心力交瘁,重病纏身。

隻是芙蕖到死都仍掛念著她。

怎能不牽掛呢,陸府冰冷如此,活像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窟,她們姑娘出嫁前雖也不得偏寵,好歹是高門世家中將養出來的,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女,哪裡鬥得過這麼些妖魔鬼怪!

於是芙蕖直到臨去都放心不下她,溫嫤毓永遠忘不掉芙蕖拖著病軀,也要為她倒最後一盞水。

冬日裡瓷壺冰涼,壺中水更是冰冷,她卻執意要溫嫤毓喝下,因著這偌大的鐘秀軒,除她以外再找不出第二個人能為溫嫤毓倒一盞水喝,更不用提燒一壺熱水了。

白水冰冷卻激得溫嫤毓熱淚滾燙,芙蕖握了她的手倚靠在床邊,好似要將最後一點溫度都獻給她,終是在她身旁,永遠闔上了眼。

次日一早,大管事錢媽媽得了令,領著幾個孔武有力的粗使婆子,匆匆闖入鐘秀軒臥房。

院外的地上放著擔架,擔架上搭著一方白布,便是要這般抬芙蕖的屍首走,不知拋往何處。

溫嫤毓死死摟住芙蕖不願鬆手,她們便來扳她的腕,掰她的指,終是帶走了芙蕖,臨走時口中仍罵罵咧咧,沒一句話能入耳。

兩個真心待她勝過血親的婢女,終是一個也沒能留下,全都成了她婚嫁命運的陪葬!

再怎麼回想都是心如刀絞,溫嫤毓狠狠閉了閉眼,眼眶裡淚水便再也盛不住,順著眼角緩緩而下,悄然沒入軟枕中,隻暈出一輪小小的濕印。

此刻看到芙蓉發髻有些蓬亂的腦袋,竟是不由得心下一暖……隻是,自己應是已經死了罷?

可這眼前的桃粉紗帳,濃鬱的有些嗆人的“五錦香”氣息,厚重被衾裡有些燙人的溫度,芙蓉毛絨絨的發頂……還有被她沉沉壓著的,發麻的過分清晰的手指。

哪一樣都不像是假的,話本裡的陰曹地府也並非是如此充滿溫度又動人心弦的模樣吧?

莫非是她死到臨頭幻想出的夢境?

溫嫤毓試著動了動自己被壓的有些發麻的手指,換回自右臂傳來的,一股真實的痛覺。

……她好像快被芙蓉這丫頭壓抽筋了。

溫嫤毓在心裡暗自搖頭,默默否定了夢境這一可能。

莫不是自己執念太深,悔意太重,死而複生了?

……

這想法好像更加荒誕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