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不該認識他的。
他們相識於火車上,從北方某個省會城市到顧堅城的家廣州。緩慢的火車一路蜿蜒前行,拖遝了心境。有什麼驚喜的事,便是旅途中無意結識的,從此引為知己的對方。
耀幸那天又有麻煩纏身。火車開到丹陽,忽然竄上來十多個捕快,迅速形成了以他為中心的包圍圈。
耀幸這人,名字裡雖有個幸,卻是從來與幸福,幸運無緣。這一次倒很走運,遇到顧堅城替他解圍。火車進了山洞,駛出時十來個捕快全躺在了地上。二人跳下行駛的火車,站在暮色的田野裡大笑。
顧堅城看這少年,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小小,身上襤褸不堪,打起架來腿上功夫卻十分了得,眼裡透著股狠勁兒,像是野狼崽子的眼睛,誰看了心裡都一驚。他便是為這眼神才出的手,很快也就知道了這少年身上懾人的腿功與憤怒的出處。
耀幸沒有父母,從小流浪在街上,與乞丐流氓野狗搶食,受儘欺淩長大。這個癩和尚教他一拳,那個雜耍人教他一腿,這樣東拚西湊,並在常年不斷的各種打鬥中千錘百煉,慢慢磨練成了一身武功,簡單準確攻擊力強,自成一派。
年初一時意氣,正趕上朝裡開武舉,居然被他過五關斬六將一路殺將上去。直到最後對決,外交大臣留洋學拳擊回來的兒子也倒在了他腳下。原以為能就此擺脫低賤身份,然而這場比試獎賞他的卻是一紙全國重犯通緝令,他被誣告殺人,為了逃命偶然跳上了南下的火車。從此開始另一段人生。
顧堅城是那樣的人,在廣州武術界本就有個諢名叫善菩薩,對苦難者伸出援手,對病痛者贈醫施藥,連打擂也鮮少下重手,永遠點到即止,彬彬有禮。幾年前拿下了廣東拳王,因此家中武館報名者洶湧如潮,他卻常收些棄兒窮子,分文不收教他們武術,給他們另一條出路。如今這出路給了這落難少年,於他再自然不過。他沒想到的是,自己人生的列車自此脫離正軌,而那上麵承載的何止是他一人的身家性命!
可那時又如何得知?都不過是機緣湊巧碰撞成的無常命運。
耀幸感激顧堅城救命之恩,按照北方的規矩就地撮土為香,拜顧堅城為大哥。他二人重買了南下的車票,第三天傍晚,耀幸隨著顧堅城來到他在廣州,住進顧家振興武館。
那是一九零七年的舊事。後來每每想起,都覺得帶著野草的清香,沁人心脾,掩蓋了腐爛的根部。
耀幸來到顧家武館,平生第一次安定下來。
振興武館是廣州城的老字號,從顧堅城曾祖爺爺開始就在□□立足,也算在華南武術界小有名氣。幾乎每一代弟子都出過廣州拳王,七省拳王甚至全國拳王,吸引了本省與他省近百名弟子來此投師,研習武術。當時館主位置雖然已經由顧堅城接任,但當時他一心應付七省拳王大賽,館內大部分事務還是暫由老館主負責。
顧堅城的父親亦如顧堅城,是注重以德修身的練武之人,常救人危難鋤強扶弱,在當地頗有威望,待兒子的拜把兄弟也不薄。顧堅城的母親早年逝去,他父親續娶了一位填房柳氏,館內都叫她小夫人,剛來時倒柔柔順順,後來為老館主添了作為掌上明珠的晚來子,一下母憑子貴,端正了地位,說話時也氣壯起來,一副當家主母的樣子,有時甚至有些刻薄。
顧堅城是不與她計較的,但不是每個人都咽得下這口氣。
這一日他在大廳等了一上午,耀幸才從門口進來,見了他氣咄咄地喊了一聲“大哥”。顧堅城見他滿麵怒容,一再詢問,耀幸隻是甩手:“沒事,你不是要教我學寫字嗎?咱們開始吧。”他不知道自己剛才進門的時候已經把門檻踩成了兩段。
顧堅城看著那無辜受累的門檻,無奈笑道:“你看你一臉不情願,該不會就不想跟我學字才在外麵瞎晃的吧?我還說送藥到城南怎麼要半天。”
沒想到耀幸立刻大聲反駁,聲音激烈:“我沒!我們說好以後上午你教我寫字,是柳容那個臭婆娘硬讓我去送她崽子去學堂,我才會遲到!”
他的反應嚇了顧堅城一跳,他忙拉住耀幸的胳膊壓低聲音:“說什麼呢,小媽媽叫你做事你去做就行了,我又沒怪你。”
幾個弟子從廳前走過,朝他們打招呼,顧堅城一一微笑點頭回應,耀幸扭過一張臉並不搭理。
等那幾人走遠了,顧堅城又朝他道:“小媽媽有的時候說話不好聽,你能忍就忍著點,她本心其實不壞。”
耀幸冷笑道:“她就是瞧不起我是北佬!”
顧堅城用力攔過他的肩:“誰說的?誰敢瞧不起咱們阿耀,你可是大清朝的武狀元,那一回還不是把十幾個捕快都打趴在地上,彆人敬佩仰慕還來不及!”
耀幸看著他的眼睛,一改往日的無畏倔強,閃爍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反正你不會瞧不起我。”
顧堅城微笑,揉一揉他紮手的短發,像對待自己年幼愛鬨彆扭的弟弟:“當然不會!你是跟我一起磕了頭拜了把子的,論武功,還是我難逢的對手,低看你就是低看我自己!不如這樣,”顧堅城攔著他的雙肩,滿眼都是笑意,“你要是不嫌一整天看到我,以後上午我陪你寫字,下午你陪我練武。不過你要答應我,以後不許跟小媽媽生氣。無論她說什麼,你就當沒聽見,當在聽黃鸝鳥兒叫,咕咕,咕咕。”完全不像的模仿,顧堅城的臉溫柔堅定。
“阿耀,好嗎?”
廣州的春天格外暖和,微風拂過廳外樹木,春風怡人。
耀幸看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嗯。”
這樣約定著,顧堅城卻不可能一直陪著他。耀幸心裡第二件煩惱事,是顧堅城的未婚妻阿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