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臉色越來越差,總虛浮著一種奇異的清白。原本已經睡下了,疼醒的時候一身冷汗,肚子裡的痛楚隱隱頂上胸臆,讓我想要尖叫,卻隻能發出極微弱的□□,隻覺得身下都是濕的,我試探著去摸床單,那濕潤觸手還是溫熱的。喚人的鈴就在床頭,我卻是像耗儘了餘生才摁倒。
腦海裡反反複複浮現著言紹棣的臉,他帶我去過那麼多地方,我卻隻記得那一年的鳳凰,我放下一盞燈,回過頭他又舉另一盞給我,那麼多的河燈,連綿成一條長長的線······“你在,哪裡啊。”
我好像做了很長的一個夢,有吐著毒信的蛇鑽進我的身體裡,那麼那麼疼,耳邊還有很多人在說話,卻分辨不出哪一個才是他。
用了很大的力氣才睜開眼。身體那種空落落的痛楚無處不在,空氣裡都是消毒藥水的味道,透明的液體順著輸液管流進我的身體裡。到底,我失去了什麼?那答案太觸目驚心。我不敢去想。我執意要坐起來,護士隻能扶著我,另一個護士說:“通知言先生。”扶著我的護士說:“言先生一直在這裡的,你術後麻醉劑作用睡足四十小時,言先生其實也是剛走。”
言紹棣到的時候,徐阿姨正喂我喝她熬的烏雞湯,我一口也喝不下,聞見味道都快吐了。“紹棣······”可是他揚手就給我一耳光,我身體一偏,病房靜得都聽得見人的呼吸聲,臉頰痛得發麻。言紹棣雙手握住我的肩,他的眼睛很紅很紅,可是就像燒乾了,沒有一滴多餘的水分,“你竟然敢!你竟然敢!”
要想一下,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我吃力撥開他的手,“我沒有,不管你信不信,我一醒,就有很多血,那是我的孩子,我沒有······”我分明感覺到他放在我肩上的手在發抖,他這樣的人,怎麼會發抖?後來我才知道,我出事的時候,言紹棣還在比利時,連夜趕回來,不知道贏了什麼辦法,回來得非常快。當時我的情況很不好,輾轉安排來的幾個專家都建議做子宮切除,是言紹棣堅持不肯。最後醫生都不敢說話了。
我不肯再醫院住得太久,言紹棣隻能帶我回家,但是會有護士按時來給我輸液。左手輸液,右手在鍵盤上,護士在一旁都沒說什麼,徐阿姨一進來就說:“哎呀方小姐,先生看到我們可就沒好日子嘍,您身體才好了一點······”我一下子推開麵前的筆記本,因為動作幅度過大扯掉了針頭,“你有完沒完?!”我低下頭,都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多情緒需要宣泄,言紹棣跟我說過,老人家都說,這些時候哭是要落下病根子的,我一直忍著,可是現在我忍不住了。我不知道我到底哭了多久,隻知道我哭得頭都開始疼了,就有一個溫暖的懷抱環住我,像哄孩子那樣輕輕拍著我的背。可是手上帶著涼意的痛讓我直吸涼氣,言紹棣覺得不對勁,拉下我的手,眉頭一下子就皺了起來,“誰乾的?”徐阿姨連忙說:“先生,是······”“我在問她!”
“我自己。”
“筆記本也是你摔的?”
“恩。”
我以為他又要發脾氣,可是他隻是叫護士重新給我打針。手上青紫的,還流著血,也不知道護士是怎麼了,之前她一直很熟練,可這次她一直找不準血管,我疼得直把手往後縮,可言紹棣拉著我的手不鬆,護士有些緊張地看著言紹棣,可他一點也不在意,“彆客氣,使勁紮,給她長個記性。”
言紹棣把我腫起來的手放在他掌心裡,似乎是自言自語:“這手怎麼長的,怎麼這麼小?”睡了一覺,再醒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言紹棣懷裡,他的心跳沉穩有力,每一下,都像沉重舒緩的低音,重重砸在我心頭。他身上的香味是清涼淡淡的,那是Tiffany男用香水的味道,從我認識他,就沒見他換過。我一下也沒動,就覺得,能這樣死了,也是很好的。可是他有問:“醒了?”他的下巴擱在我肩上,臉上有一點點的須根紮在我臉上,微微的疼痛真實,可滿足和疼痛一樣真實。“淳兒,今後,可以砸東西,可以罵人,東西砸了,還可以再買,罵出來了,心裡會好過很多。但是不要傷害自己,這世上,唯有身體上的痛沒有人能分擔,雖然我想,可是就連我也不能。”
雖然我想,可是就連我也不能。我轉過臉看著他,這些日子其實言紹棣瘦了很多,隻是愈見清傲風骨,從我認識他的那天起,他就一直是衣線筆直如新,發型一絲不亂,整個人像在玻璃罩子一樣。我開口說話,說的卻是“我要吃梅園的奶卷。”言紹棣愣了一下,看了看表,已經是午夜了,“我去買。”
言紹棣出了門,我披好衣服,去敲徐阿姨的門。她還沒睡,守著電視機調低了音量看韓劇。徐阿姨對我的到來大感意外,卻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問:“方小姐怎麼過來了?先生呢?”我拿起遙控器漫無目的調著台,“走了。”“方小姐和先生吵架了?”我停下來,戲曲頻道正好在播黃梅戲,《梁山伯與祝英台》。“我要吃梅園的奶卷,紹棣他給我買去了。”
徐阿姨笑得很不自在,“這樣啊。”
“是啊,心裡苦吃點甜食大概會好一點,容詠仕在家裡,大概吃麥芽糖吃得也不好。”
徐阿姨的臉色瞬間變得刷白。
“我不知道孕婦不可以吃麥芽糖,不然會流產滑胎,保得住也是死胎。”我竟然很平靜,今天我一直有殺了她的衝動,“在我沒有孩子的當天,你還用馬齒莧熬了粥給我吃,馬齒莧性寒···我不知道,可是你知道,你知道,還是那麼做了,為什麼?容詠仕給了你多少錢,我可以加倍給你,可是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你看,梁山伯祝英台的戲人人都愛聽,聽了人人都要唏噓,可落在馬文才眼裡,恨不得殺了梁山伯才好。不,不,馬文才倒未必有殺梁山伯的心,可換做女人,就不一定了。可是為什麼不開車撞死我?你也是女人,你也做了媽媽,那次在醫院你打給誰電話?我是賤,我是不知羞恥,可是孩子是無辜的,它都來不及看我和紹棣是什麼樣子,它剛剛長大,有六個月了,隻差一個月就活了,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徐阿姨幾乎要跪下去了,“方小姐···求你,求求你,言太太找我的時候我沒有答應她,可是方小姐,我實在不敢不聽她的話·····”
“你怕她?是,有錢,所以什麼都有,所以她捏死你不過難過捏死一隻螞蟻,你說,是言紹棣厲害,還是容詠仕厲害?”我見過言紹棣收拾彆人,那狠氣那手段,時隔多日我還心有餘悸。可是我就是真的殺了她又能怎麼樣,我們的孩子還是回不來了,其實她也不是不可憐。人活著,都不是不可憐。“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可是我都知道的事,紹棣他未必不知道,你自求多福吧。我這一次放你走,我也隻放你走這一次。”
知道我辭退徐阿姨的時候,言紹棣沒有絲毫意外。但是第一次吃到我做的飯菜時,他驚得嘴都合不攏,“這真是你做的?淳兒,你可真是個寶啊。”
我在廚房的時候,言紹棣總喜歡走進來自後摟著我,我在水晶鏤花玻璃隔頁裡看到自己和言紹棣,他的溫柔像水,讓人幾乎溺斃在裡麵。他隻是摟著我,不說話,也沒有沾染任何情欲意味,我猜他一定很喜歡我係著圍裙的樣子。我被他抱著不好做事,隻能推他出去,“君子遠庖廚。”
我愛他,哪怕知道我沒有辦法真正得到,我知道我仍然愛他。
因為有應酬,言紹棣回來得很晚,我正在看一本下午逛街時影樓發的婚紗畫冊,等我泡好醒酒茶出來,言紹棣很自然的放下,我坐在他身邊,一偏頭,就看到他襯衣領上極淡的一個唇印。那顏色還是很清晰,應該剛印上的,我記得這種唇膏,Chanel CoCo Rouge新品,我沒有這種唇膏。言紹棣顯然知道我的沉默是為了什麼,揉揉我的發,“跟人談生意,後來拗不過去了KTV,是KTV的小姐弄的,你也吃這個心。”
言紹棣的性子,沒他的默許,哪個敢這麼沒眼色靠近他?我手指在他衣領的唇印上來回摩擦,“KTV小姐都用上Chanel了,生意還真是不錯。我吃心,我吃什麼心?我哪敢吃心,那都是原配的戲,我有什麼資格搶?”言紹棣不喝茶,卻拿起果盤裡的蜜棗咬了一口,“嗯,好酸。”我站起來就走,言紹棣拉住我,“彆走,你走了我怎麼辦,嗯?”他揚起的一個尾音像是有魔力,把我牢牢定在他的吻裡。願得紅羅千萬匹,漫天匝地繡鴛鴦。
言紹棣每周六雷打不動地會去打高爾夫,免費的球童自然是我。我對這個一點興趣也沒有,可他耐心很好地用了一上午教我怎麼握杆揮杆,隻是成效有限,言紹棣有些頭疼地說:“我怎麼以前沒發現你這麼笨?”
你才笨,你全家都笨。我賊兮兮地問:“言總裁,我這麼笨,你怎麼會喜歡我?”
“我喜歡你?我說過嗎?”言總裁一本正經的樣子像是在追憶。
“···基本上,是我自己看出來的···”
言總裁很禮貌地保持沉默。有人過來跟他打招呼:“言總裁從來帶女人都是撇下人家當觀眾,今天怎麼這麼好的興致當教練?”言紹棣揮杆,似笑非笑的說:“你把她給我氣走了找不回來我可不會善罷甘休。”“得了吧,誰不知道你是情場商場兩得意,人家坐莊是加印花稅,一輪到你就減印花稅,你運氣多好。”
我一聽這兩男人說的話就快睡著了,奸商們的話果然不是人人適合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