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明月抬眼看他,有些疑惑,便問:“首輔大人,與我可曾見過?”
沈潛輕笑一聲,心中暗道,何止見過,明月明月,我此生命定的娘子,你可知我遠遠望了你多少年?
口中隻道:“娘子或許不記得了,數月前宮宴,你我曾有一麵之緣,彼時娘子為憑臨泡製茶水,沈某有幸討得一杯。”
“一茶之交後,我便與憑臨一見如故。今日來尋娘子,正是受他所托。”
這話半真半假。宮宴時,他討了壺許明月親手泡製的茶水倒是不錯,可與傅憑臨一見如故……
沈潛心中冷笑。
許明月聽罷,輕舒一口氣,自語道:“原來如此。我便知道,憑臨不會負我……”
她頓了頓,看向沈潛,仿佛才想起車中此時還有一個他在,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
沈潛見得心上人如此情態,卻是為了傅憑臨,心中已然生出無邊妒意。
但好在他與這妒意相處不止今朝,兩廂相處倒還融洽,都一顆心地想著讓那傅憑臨永墮無間。
於是神情自然,說出那套編了不知多久的說辭。
傅憑臨自中狀元,便應召入宮修史,平日也宿在宮中。
前些日子,淮南王家郡主也應召入宮,陪同聖上四處遊玩之時,就瞧見了這姿容俊秀的狀元郎,說什麼也要聖上為二人賜婚。
傅憑臨自然不肯應,聖上問及緣由,他卻又不肯告知,於是觸犯聖怒,險些被革職。
淮南王郡主當即為他求情,更是私下裡向聖上保證,一月之內,必然清除阻礙,叫傅憑臨應下這樁婚事。
傅憑臨心中不安,擔憂那郡主對許明月不利,便想出一個法子。
一番鋪陳,為的隻是這一句:“便是叫娘子與我結做一對假夫妻。”
許明月起初聽著,本有些憂心,哪知最後卻聽到這麼一句。
“大人可說的是,假夫妻?”她不由皺了皺眉。
沈潛見她這樣的反應,心中一陣發澀。他垂了垂眼,接著道:“沈某也覺得此法出格,有損娘子聲名。”
“但憑臨執意如此,隻道若非如此,恐怕保不住娘子性命。”
許明月聽罷,沉默了片刻。
她心中思索。這樣出格的法子,確實是傅憑臨能想出來的。
可一介郡主,真需要請出當朝首輔來壓麼?
而以傅憑臨那不慕權貴的倔脾氣,他到京城才幾月,又真能請得動這位首輔麼?
許明月雖自嫁人起就足不出戶,但也借著傅憑臨,對朝中局勢有所了解。
如今龍椅上坐著的是一位幼帝。而幼帝之外,便隻有這一位……略顯聲名狼藉的首輔大人。
他無所偏好,不愛金銀,不好美色,亦不屑才子,不慕武將。又行事乖張,好劍走偏鋒,且說一不二。
這樣的人,真肯為一個初識幾月的狀元郎,與人假成婚?
再有……
許明月憶起傅憑臨,心中輕快了些。
以傅憑臨的脾氣,她同家中小廝多說幾句,都要醋的。
要她假意改嫁,這該是遇著了多大的事。
許明月斟酌片刻,對上沈潛看不分明的深黑眸子,終於開口:“首輔大人,此番事關重大,我不過一介小女子,心中實在害怕。不知大人可否通融,讓我與夫君見上一麵?”
她說完,便見沈潛笑了笑,而後將手中杯盞“啪”的一聲放在小幾上。
他頷首,溫和道:“娘子說的是,隻是憑臨如今奉命修史,不可出翰林院半步,怕是難以相見。”
“不如,娘子修書一封,由我設法轉交。”
許明月點點頭:“如此,便勞煩大人了。”
沈潛聽她這一句“大人”,耳旁仿佛又響起她稱傅憑臨那一句“夫君”。
他將杯中茶水注滿,幽幽想道,不急一時……不急一時。
然而茶過三道,還是沒能按捺住,開口打破車中沉默:“我與憑臨相識,其實一半也是仰慕娘子才氣。”
許明月本專心品茶,聽他這樣說,隻當是客套,便也回道:“我在閨中,也常聽大人聲名,早聞大人年少有為,如今得見方知所言不虛。”
沈潛卻搖搖頭,自嘲:“沈某在這順天府聲名如何,自己還是知曉的。”
“倒是娘子,沈某雖身處順天府,卻也認識不少江南士子,無一不對娘子讚譽有加。”
“——扶持寒門,興辦女學。據說江南才子,十之八九,都曾受惠於娘子。娘子所為,可比沈某更當得‘有為’二字。”
許明月聽了他這一番話,一麵生出疑心。二人不過初見,這沈首輔卻百般同她套近乎,著實是有些奇怪。
一麵卻也生出些期待。聽來這位沈首輔,對於寒門子弟與女子的態度卻是與尋常人不同。他既能與憑臨相交,說不準真非俗人呢?
她垂了垂眸子,思索片刻,拋出些話:“依大人看,女子,豈不是賢良淑德為要,專修德行女紅為佳?”
她看向沈潛,見他笑了笑,道:“娘子有所不知,沈某平生最恨有三,一是權貴欺人,二是書生自傲,三,便是女子自輕。”
沈潛說著,一麵觀許明月的神情,見她沉吟片刻,眼中亮了亮,便知自己說到了她心裡。
他揚了揚嘴角,接著緩緩道:“其實此番應憑臨所托,也是沈某的私心。沈某年少時,曾受一女子的恩情,若不是她,走不到今日境地。”
他說著,靜靜地以目光描摹著許明月的眉眼:“沈某當時立誓,有朝一日,必要千倍百倍待她好,以還當日之恩。”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移開視線,語氣沉重了些:“隻是世事難料,待我功成名就,已再尋不見她。”
“沈某不知該如何報恩,隻記得,她素好讀書。便想著,若不能將這恩情還她,不若令天下女子,都有書可讀,也算是記著這份恩。”
“隻是沈某身為男子,又有首輔一職,若興女學,怕更要被天下儒生的唾沫星子淹死。倒是娘子,既是女子之身,又有不俗魄力,再合適不過——不知娘子,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許明月聽罷,一時不能回神。
她輕舒一口氣,緩緩道:“大人也是情深之人。”
沈潛深深看她一眼,垂眸低嘲:“獨有情深,最是無用。”
許明月沉默片刻,再看沈潛,眼神較前已然柔和許多。
她信了沈潛那一番話,蓋因興女學這樣的事,在今日是全然吃力不討好的。為名聲?為財富?為權勢?這些都擺在女學的反麵。
沈潛無利可圖。
世人言語萬千,卻是百聞不如一見,這是一位好首輔。她想。
“既如此,明月願助大人一臂之力。”她溫聲道,將杯中茶水一飲而儘,看向沈潛,眼中是點點亮色。
“沈某在此謝過……明月。”沈潛也看向她,眼中是款款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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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時分,馬車停在沈府,許明月跟著沈潛,邁入了沈府大門。
許久後,一匹快馬自沈府闖過鬨市,飛馳入宮。
騎馬者著一身飛魚服,入宮後卻不麵聖,而是向翰林院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