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見李乘風珠袍錦帶,一身騷包的打扮,又是一臉自知自己有幾分好樣貌,可以仗此戲弄人的神情。
她輕笑一聲:“不必多禮,昨日的事,你哪裡有錯?”
李乘風眉頭一挑,心中自得才湧上來,就聽她繼續道:“不過是喚了我幾句‘小美人’罷了。人缺什麼,便在乎什麼,眼裡也隻瞧得見什麼。”
她神色淡淡,仿佛全然不覺自己說了什麼驚人的話:“我有一副好相貌,世侄卻沒有。我可憐世侄還來不及,哪裡會怪你?”
“嗤——”沈潛先笑了出來。
隨後解夢生與何景明,也紛紛輕咳起來,掩飾憋不住的笑意。
李乘風摸了摸自己的眉眼,眼中興味更深。
“本少爺還是頭一回聽人說,我沒有一副好相貌。”
他想了想,將手放下,不在意道:“罷了,就是貌若無鹽又怎樣,我有一副好心腸,嬸嬸與我熟絡了就知道了。”
他說著,意味頗深地朝沈潛看了一眼:“與某些人不同,麵上裝君子,背地裡心肝都是黑的。”
許明月也看向沈潛,對上他幽深的眸子,卻笑,去牽他的手。
“我這人挑剔,喜歡與德行兼備,才貌雙全的人往來。”她道,“世侄什麼時候能趕上明昭,再來與我‘熟絡’吧。”
“明昭。”李乘風念了幾遍,笑出聲來,“哈,嬸嬸真是有趣。這名字拿去朝中,叫百官一個個猜過去,恐怕沒一個能猜出,這說的是世叔。”
沈潛神色徹底冷下來。
但許明月安撫地握了握他掌心,正如從前許多次他安撫許明月時做的那樣。
她站在他身前,仿佛要為他擋住李乘風的惡語。
“若是如此,我倒更覺得,這名字隻有明昭當得起。”
她這樣說,沒有絲毫猶豫。
李乘風一時都被她的篤定噎住,解夢生等人更是露出驚愕神情。
怪事,沈潛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權奸,隻有遺臭萬年的份,這樣的事,難道許明月不知道嗎?若是知道,怎麼能說出這些話來。
李乘風反應過來,挑了挑眉,還想再說些什麼。
沈潛就在這時開口:“世侄,點到即止。再說下去,耽誤了我與你嬸嬸用晚膳,我隻好去李尚書府上討些下酒菜了。”
李乘風神色微冷,朝許明月又笑了笑:“嬸嬸,你不是才嫁給他麼?過些時日再說這話吧。”
他說完,喊了解夢生一聲,便轉身離去了。
解夢生二人朝沈潛告過罪,也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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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乘風挑釁一番,似乎並未影響到沈潛。許明月幾次試探地看他臉色,他都帶著溫和的笑意看回來。
“我沒事,娘子放心。”
但直到仆人撤下兩張小凳,又布好菜,她還是沒放下心。
斟酌好半晌,試探道:“李乘風,是李尚書家的公子?”
沈潛正為她添菜,聞言點頭:“也算。他父親定北將軍,與李尚書是同胞兄弟。”
許明月愣了愣:“這樣說來,我方才那樣挑釁他,豈不是給你惹了大麻煩。”
沈潛笑吟吟看她:“不會。娘子方才,是送了我一份大禮。”
許明月心中發軟,道:“他說的話,你都不要聽。”
沈潛靜了片刻,沒有說話。
這話,其實是他想對許明月說的。
世人怎麼說他,他知道得清楚。從前不在意,是覺得自己大差不離也就是那麼一個爛人,那些話或許誇張,但倒也沒脫離了他本性。
可等到那些話傳到許明月耳朵裡,他忽然又在意起來。
他怕她知道了真相,發現他與她想象中不是一個模樣,會嚇得逃開。
他的局還沒有布好,她此時要逃,他攔不住。
好半晌,他才低聲問道:“娘子聽了,怎麼想?”
許明月半點沒猶豫:“我知道他說的都是當不得真的話。”
她似乎還怕沈潛受傷,又伸手覆在他手背:“他那樣妄言,是沒有看見你日日起早貪黑地處理朝務,冬至節休沐還在操心南直隸的糧食。”
“可我看得分明啊。明昭,不要緊,我信你。”
她說著,眉眼彎彎,露了個安撫的笑。
這笑很天真。沈潛看了一會兒,克製地斂下了眸子。
其實自昨日遇見李乘風起,他就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四年前他將登首輔之位時,北疆在打一場苦仗。
連年戰事,國庫虧空。北疆又不斷傳來糧草不足的消息。幾位閣臣都生了停戰的心思,朝中也是主和派居多。
彼時若停戰,則幾年苦戰都要功虧一簣。但他若想順利登上首輔之位,就要拉攏儘可能多的朝臣。
於是那場戰事,最終以和親作結。
那實在是場虎頭蛇尾的戰事。
數以萬計的百姓被征召迎戰,無數的將士為它葬身疆場,然而最後,它結束在他與諸位閣臣賞梅煮茶的初春裡。
李乘風的兄長犧牲在那場戰役,舉國無數百姓的親朋犧牲在那場戰役。
沈潛想到這裡,又看向許明月溫柔而天真的笑。
這一件事,並著許多其他的事,都是不能叫她知道的。
他要把它們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