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縣城外,數百人衣衫襤褸,稀稀落落地坐在空地上。有人敲著腿,有人低頭看著地麵,有人滿不在乎地看著四周,更多的人麵無表情。
有馬車經過,十幾個小孩子在家人的催促下急忙賣力地追著馬車跑:“老爺,行行好,給點吃的吧……”
坐在馬車夫邊上的管家拿起皮鞭四處抽打:“滾!”一群小孩子吃疼,一哄而散。
車內的華服男子皺起了眉頭,道:“縣令怎麼搞得,為什麼讓這些流民待在城外?”小縣城沒有城牆,若是這些刁民鬨出事來怎麼辦?
坐在車夫邊上的管家急忙賠笑道:“是,小人這就去縣衙。”
那華服男子閉上眼睛,對那些又臭又臟的流民厭煩極了,這些賤人壞了他的好心情,真是該死。
馬車遠去,路邊有人對著小孩子大罵:“狗崽子,一點吃的都要不到,生你有什麼用!”
有同樣衣衫襤褸的人經過,驚恐又驚訝地看著他們,有人停下腳步,小心地問道:“你們為何不進城?官府沒有開倉放糧嗎?”
回答隻有一陣歎氣或冷笑:“官府?官府怎麼會放糧!”
那些人不信,繼續向城裡走。流民這麼多,官府怎麼會不管?一定是這些人瞎說。
許久後,那些新來的流民從城裡默默地出來,料想城中的老爺們聽不見了,這才破口大罵:“官府為什麼不管我們死活?”“老爺們為什麼不施粥?”
罵了許久,隻能老老實實地在空地上坐下,指望著明日再去碰碰運氣,說不定官府或者某個大老爺就施粥了呢。
“若是這裡的老爺不管,我們隻有去其他縣城了……”有人低聲與家人商量,這裡的縣老爺不仁,但青天大老爺一定是存在的,總會有一個仁慈的縣老爺願意收留他們,給他們吃的喝的。
“……姐姐……姐姐……你醒醒啊……姐姐……”有哭聲傳來,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大哭著用力地推地上躺著的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但那十三四歲的少女毫無動靜。
周圍數百人默默地看了一眼,有人輕輕歎息:“又是一個……”
一路行來,因為饑寒交迫或者疾病而倒下,再也沒有起來的人真的是太多了。
有人轉過了頭,眼中滿是不忍,有人沉默不語,此時此刻,又能做什麼?有人毫不在意,死得又不是自己。
那小女孩用力推著地上的少女,拿著一個破爛瓦罐,湊到女孩子嘴邊:“姐姐,吃糊糊!吃了糊糊就會醒了。”
四周好幾個女孩子眼眶中淚水打轉,急忙轉過了頭。
一群男子卻毫無表情,早就知道那個少女活不久,每天能摘到的野菜本來就隻有這麼點,又要與那個小女孩子分食,還要留一點以防萬一哪天找不到野菜,如此一來,她能夠吃到多少東西?
累死餓死是必然的。
附近,一個男子望了一眼那一動不動的少女,問某個男子道: “胡老三,你家那丫頭死了。”
那叫做胡老三的男子大聲地道:“什麼我家的孩子,那丫頭不過是我的族親。”
他一點都沒有悲傷的樣子,反而帶著憤怒和不滿,道:“那丫頭怎麼就死了呢?老子虧大了!要不是想著這兩個賤丫頭的表姨有些銀錢,老子早就賣了她們了!”
附近幾個男子起哄笑著:“叫你貪心!早就叫你發賣了她們,你偏不聽,這回什麼都沒撈到吧。”
那死去的少女胡大丫和那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子胡二丫的父母幾個月前因病而死,叔伯爺爺沒有將她們立刻發賣了,並不是念著親情,而是因為她們的娘親有一個住在城裡的有錢的表妹。
聽說那表親家中有十幾畝地呢,真是有錢。那表親心善又念舊,每年逢年過節都會給胡大丫家送些吃食銀錢。若是這兩個死丫頭死了,這筆吃食銀錢自然就沒了,豈不是可惜了。
胡大丫也算是小半個勞力,會挖野菜養活自己之餘,還能做些地裡的活計,胡二丫也能撿柴火,養著她們也不需要耗費什麼。
隻是這兩個死丫頭的表姨最近幾個月一直沒有送錢糧來,聽人說那些田地都賣了,多半家中是出了變故,落魄了。
胡家人就想著既然沒有了油水,就乾脆發賣了胡大丫姐妹,可是沒等發賣了她們,今年的賦稅高得出奇,胡家人無論如何都交不起,隻能背井離鄉逃難。路上遇了幾次賊人,胡家人走散了,到縣城時唯有同村族人胡老三與胡大丫姐妹一路。
胡老三琢磨著胡大丫的表姨賣了十幾畝地,手裡有錢,他把胡大丫姐妹送到表姨這裡,這情義比泰山還要重,那表姨無論如何都要給十幾兩銀子酬謝的。
可他不知道那表姨的地址,胡大丫姐妹不知道是故意隱瞞還是真不知道,他怎麼都問不出來,在縣城裡詢問了幾日都沒能找到那門表親,正在懊喪和憤怒,那表親是不是卷了銀子跑了?世上竟然有這麼沒有良心的人!
不想胡大丫竟然又死了。
胡老三憤怒無比,這回真是虧大了!他惡狠狠地盯著哭得稀裡嘩啦的胡二丫,這個丫頭太小,不能乾活,賣不出什麼錢,妓院也不要,真忒麼的倒黴!
“老子明日就發賣了這個死丫頭!”胡老三打定了主意,今日天色已遲,明日必須賣了胡二丫,不管對方出多少錢,哪怕是一文錢也是好的,不然等胡二丫也餓死了,他一個銅板也得不到。
那小女孩不知道胡老三已經在打著發賣了她的主意,隻是大哭:“姐姐,姐姐!”
她的年齡太小太小,但見過的死人卻太多太多,心裡雖然不懂死是什麼,卻知道若是姐姐不醒過來,那麼就永遠見不到了。
胡輕侯迷迷糊糊的,聽見有個小女孩在耳邊大聲地哭泣,她有些驚訝,努力睜開眼睛,可眼前模模糊糊的。
那小女孩見胡輕侯慢慢睜開了眼睛,歡喜地撲了上去緊緊貼著姐姐的臉,歡喜地大叫:“姐姐!姐姐!”臉上的淚水落在了胡輕侯的臉上。
胡輕侯終於看清了眼前的人影,一個滿臉淚水的瘦瘦的古裝小女孩。
她猛然翻身坐起,環顧四周,又看了看自己細細小小的手腳,心中驚恐莫名:“這是怎麼了!”
周圍的人見胡大丫坐起,有人鬆了口氣,料想方才不是死了,而是餓暈了,好心道:“快給她吃些東西。”
那小女孩子急急忙忙地將手裡的破爛瓦罐遞到胡輕侯的嘴邊:“姐姐,快吃糊糊!”
胡輕侯看著眼前的陌生小女孩,心中忽然一動,慢慢地道:“……二丫……”
她確定自己不認識這個小女孩子,可卻叫出了她的名字,她心中悲苦無比,她……穿越了……穿越了……
小女孩子拚命將破爛瓦罐遞到了胡輕侯的嘴邊:“姐姐,快吃糊糊!快吃糊糊!”
胡輕侯慢慢地吃著野菜糊糊,苦澀並帶著微麻的野菜糊糊讓她淚流滿麵。為什麼她穿越了?為什麼這一切不是夢?
遠處,胡老三惡狠狠地瞪著胡大丫,隻覺幸運無比。他大聲咒罵著:“死丫頭竟然嚇唬我!老子明天就賣了你!”
胡老三已經不考慮在縣城中找到胡大丫的表親了,胡大丫今日死了一回了,又能熬多久?必須在她死之前發賣了她。
眼看以為已經落空的銀錢失而複得,胡老三的聲音極大,胡輕侯聽到了,她轉頭與胡老三的目光相遇,立刻感受到了胡老三眼神中猙獰,隻覺手腳發寒。
這個男人嘴裡說的“發賣了你”,指的就是她?
這個狗屎的世界竟然可以隨便販賣人口嗎?
她隻是看自己與那個男人的位置就知道兩人之間並不算一夥的,那個男人為什麼就能賣了她?
她站起來,看看四周,決定講道理:“我……”
她這才發覺自己在使用一種從來不曾學過的語言說話,她心中發苦,繼續道:“……你憑什麼發賣了我?我與你又沒有關係,小心我告到衙門!”
胡老三哈哈大笑:“老子是你族親,說發賣了你就發賣了你!”
他握著菜刀,環顧左右,發賣女子哪需要有親戚關係,他如此說隻是讓周圍的人說不出話,他是族親,賣自家的孩子,誰能說什麼?
胡輕侯看著周圍的人,沒有看到一個人站出來指責胡老三,甚至沒有看到一個人臉上露出不滿。
她心中冰涼,穿越的憤怒和惶恐儘數被滲入骨髓的冰涼驅散。原來,這是一個狗屎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