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然如昨天一樣安靜地躺在床上。從厚厚的被子裡抬起頭來,她像是窘迫地捋順了亂糟糟的頭發。
“嘿,早上好,塞妮婭。”
“早上好,親愛的凱西。覺得今天好些了嗎?”
她沒有回答。
我抑製不住去看她眼睛的衝動——小心翼翼地,把頭探過去,決絕地直望向她的瞳孔。我的手指在口袋裡交叉,梅林保佑。
那不是她一直以來純粹的黑色眼睛。她的眼睛總是堅定而快樂,總是亙古不變的平實的黑色。但現在,卻褪去了那種深邃的顏色,像被熊熊烈火在高溫下點燃,在火光中黑色像潮水一樣流走,成為黯淡的灰褐——隻不過,那燃燒的不光是瞳孔,還是她即將過早逝去的光華萬丈的年輕的生命……
杜德太太說過,判斷一個病危病人是否能夠被救的方法就是看他或她瞳孔的顏色。如果它們保持著往日的顏色,那麼這個人可以用某種方法被救離死亡。如果不是這樣,他或她的生命就該到此結束。
我無法再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伏在被子上哽咽著大哭。我想到了生命是如何地短暫,有時候,或者說就像現在,十天前還對著我燦爛大笑的凱瑟琳,十天後就病懨懨地躺在床上虛弱地等待死神的來臨。在華燈初上的晚上,夜色還濃厚燈光還稀薄的一刻,你就能看見它,或許就坐在你的旁邊,用親切的語氣對你說我們走吧。你無法再留連自己的生命。你感歎它被你怎樣地浪擲,可是一切都已成定局。
霍格沃茨的那段時間我經曆了那麼多的死亡,我曾經看到它就黑壓壓地在我的頭頂上盤旋。我懼怕過它,可最終走出了絕望,迎接左數第十四棵山毛櫸下的璀璨生活的美麗——我不願意回去,我不想再次看到死亡——特彆是,當噩夢般的它毫無預兆地襲擊了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我看見黑魔標記下驚愕看著馬爾福先生的媽媽。我看見霍格沃茨塔樓下的凡布魯。我看見熾熱中浴火相擁的凱瑟琳的父母。我還看見,還看見——天使般微笑的凱瑟琳。
我早就知道的。從到杜德教授家學習治療術的第一天起就預感到了死亡的到來。我們學習精神遺傳病時我就一直知道凱瑟琳母親的神經失常不是普通的精神失常,既然她能嚴重到用火燒掉自己的家,就證明她將會把自己的病症遺傳給她的女兒。我總是天真地認為任何事情都可能存在例外,殊不知,有些事情早就寫好了等待時間流到那一刻去實現。
我感到有人的手在溫柔地摸我的頭,我知道那是凱瑟琳,卻固執地斷定她那種大大咧咧的性格不可能做出這麼母性的撫摸。這樣的輕柔,絕對隻能屬於莉莉。
剛剛緩和過來的痛楚不知為何一下子又卷土重來竟讓我不由得抽搐。我的眼淚再次肆虐了起來,我沒想到控製也沒法控製。我感到這個房間裡太過接近死亡的安詳我無法再忍受下去。
“親愛的凱西,你會好起來的,你一定一定一定要相信我。”我用抽噎著的含糊不清的聲音丟下一句話,就急奔了出去。一路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抓住了什麼,我僅僅是在尋求一種依靠,讓我可以抓住它大聲地哭泣。
跑到大廳的時候我看到莉莉。她聽到我慌亂的腳步之後先是抬起頭來想綻出一個笑容,可是笑容卡在了臉上,她無法繼續。我知道她已經通過我的表情知道了凱瑟琳的一切狀況,但我還是傾訴似的把頭埋在她的手臂裡哭著說:“莉莉,凱瑟琳要離開了。”
我感到那雙手臂一下子因為扭曲的痛苦而變得僵硬。很快又柔和了起來,莉莉能控製住自己。
“彆哭了塞妮婭,哭沒有任何用處。更何況——更何況……”一種強忍住某種強烈情感的梗塞,“更何況。人,總是會離開的。”
說出這句話好像道出了一個人人都知道但沒人有勇氣承認的真理。我抬起眼來看著莉莉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第一天到諾桑覺的那些歡樂都被殘酷地抹去了,剩下一條好長好長,朝聖般艱苦的道路,我抬眼望去,巍峨的教堂聳立在那我一生都無法企及的道路之尾。
我們必須麵對,無法逃避嗎?我夢想中的天堂,你又在哪裡?
下午五點鐘的時候我到花園中去看夕陽。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樣的衝動驅使我去做這件事情。但我知道我不是為了欣賞風景,大概是為了看見人間還有瑰麗的景象。
莉莉現在應該在凱瑟琳的房間裡吧。她一個下午都在那裡。我明白凱瑟琳也需要我的安慰,可是我無法像莉莉一樣忠實。不是因為我不愛凱瑟琳,而是——我沒辦法心安理得地看著凱瑟琳蒼白的臉色,還有,那燃燒著過度使用的生命,那種把所有付之一炬的決絕。
撥開一大堆糾纏在一起的植物——它們讓我想到夢裡的德爾斯莊園。我趴在圍牆上,等待已經在天邊搖搖欲墜的的太陽沉入地平線。
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霍格沃茨的凱瑟琳。她多麼美麗啊,總是如此耀眼,像是舞池中央穿著最華貴舞裙的公主。思維就這麼鈍鈍地停留在那裡。有時候在麵臨重大的不幸時,我們總會選擇流連,不是麼。
就在這個時候背後傳來一個粗重的聲音,我驚了驚,記憶中諾桑覺街十四號沒有誰的聲音是這樣的。
“塞妮婭。凱瑟琳好些了嗎?”
我回過頭去。那是克拉,眼睛紅腫的克拉。他還在努力地保持住我五年級第一次在魁地奇球場看見他時的那種親切溫和——但不用說,他不會像原來那樣。
“她——她會很快好起來的,就像你從前見到她一樣,她會唱歌,她會跳舞,她會揮著手沒風度地大聲向你問好……”我沒辦法支撐完這個我努力去編織的謊言。鼻子又是一股絕不好受的酸楚。
“你犯不著騙我,我知道的。”克拉輕聲說,居然還笑了笑。“杜德教授說凱瑟琳沒救了,對吧。”
我突然醒悟過來。
“哦,杜德教授!她隻是說我應該去看看凱瑟琳瞳孔的顏色,她並沒有說如果瞳孔變了顏色她就會死!我應該去問問她的,我現在去寫信,謝謝你提醒我克拉!”我急匆匆撥開亂七八糟的植物向大廳走去,心裡都是激動的興奮。
克拉的手卻把我抓住了。
他諒解地笑著說:“不要自欺欺人了,塞妮婭。你清楚地知道凱瑟琳的病情。沒關係,她是決心要離開我們了,誰也攔不住她。她要離開我。她決定離開。”
我那被自己的欺騙煽動起來的快樂被克拉殘酷的話語給徹底澆滅。
我寧願克拉對著我大喊大叫,我寧願他瘋子一樣大吵大鬨,我寧願他用手不停地擊打樹乾——總之不要讓我看到他這樣安靜得可怕,鎮定地可怕……
“彆傻了克拉,她不是故意要離開我們離開你的,她隻是不由自主……”
克拉還是那樣沉著地看著我,像是在鼓勵我繼續說下去。我的話卻卡住了,隻覺得想流淚,抑製住的淚水此刻又在上湧。
我終於沒有忍住,走到扶欄邊上,看著那遲遲不肯落下的太陽放聲大喊:“凱西你不要走,我們不準你走!你會舍不得我們的,你在那裡將孤身一人。所以,來和我們呆在一起吧,我們會緊緊地抱住你,絕對不會像從前那樣各顧各的把你一個人丟在無邊的黑暗之中。凱西,我以克拉格林,塞妮婭馬爾福,莉莉伊萬斯,詹姆波特,小天狼星布萊克,萊姆斯盧平,小矮星彼得,麥格教授,鄧布利多教授還有你父母,還有所有你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的名義命令你——即刻回到我們身邊來,即刻!”
我一邊大喊著眼淚就一邊暢快地流出來,天邊的夕陽終於開始燃燒,美麗的紫紅從天上一直鋪灑到地麵,讓我想起小天狼星第一次對我說他喜歡我的時候那種浪漫的天景。我們都擁有愛,我們都彼此相愛,我們所有人,乃至全世界人,都這樣深切地愛著。我們不該分開,哪怕是無法抗拒的生死之隔都無法把我們分開……
可是我知道它能夠。凱西就要離開我們了。
我又哭又笑,在扶欄邊蹦著跳著。
克拉的眼睛注視著夕陽,這個時候他的鎮定神態似乎被夕陽給改變了,變得如夕陽一般地激動。
“凱西你不準走!你不記得我了嗎?你是我唯一喜歡過的女孩,我們能夠在一起的時間太短太短,你不可以再將它帶走!”克拉像我剛才一樣對著陽光大叫,隻不過他的叫聲比我更加洪亮,更像是對什麼強烈的控訴。
克拉突然用力抓住我的手臂:“凱西應該回來的,她應該回來!”
我的嘴裡感到一陣淚水的鹹味。我一再重複:“是的,她應該回來,她應該回來。”
“你呢?你隻是在麻木地流不夠真誠的淚水,你舍不得凱西嗎?你真正是她的朋友嗎?”我看著克拉憤怒的眼睛,不得不承認他這句話深深刺傷了我——不是覺得我受到了傷害,而是一直存在的負疚感被無限地放大。
“是的,是的,是的克拉!”我不斷點頭又不斷搖頭,“我不是凱西真正的朋友,當她病倒的時候我卻不在她身邊,而在愛爾蘭歡笑雀躍,我甚至沒有感受到她的痛苦!你說得沒錯,我不是凱西真正的朋友,不是!我為了學習治療術遠赴他鄉,卻沒有能力治好我最好的朋友,我沒用,我等同於廢物。凱西會怎麼想呢?她恨我吧?她一定是恨著我了,你說是不是克拉?”我將頭埋進手裡,滿手都是濕濕的液體。
他沉默了好久。紫紅色的夕陽就在這沉默中迅速墜下,夜色洶湧,覆蓋了大半個天空。
“對不起塞妮婭,這不是你的錯。我太激動了,太激動了……你和莉莉是凱瑟琳最好的朋友,她不會恨你,她會愛你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不……你怎麼知道她的想法呢……你隻是在主觀地臆斷……”
“至於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凱西,我愛你。”
克拉第一次哈哈大笑起來。他拍拍我的肩膀,就這麼一路上笑著離開了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