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雨瀟怨懟望風涯一眼,暗示他不該把自己誇上天,紀風涯隻當沒看到。
這是紀風涯自小的品性。他幼時便倨傲放肆,卻惟獨對自己的哥哥崇拜有加。若是遇了彆人,他定要爭一口氣,不占了絕對的優勢決不罷休。然而對雨瀟,紀風涯總是寧願屈居下風。年少時兩人獨處,雨瀟對弟弟過目不忘的驚人才華欽羨而嫉妒,卻在爹爹麵前,風涯一副不成器的樣子,事事輸給雨瀟,聽著家人稱讚哥哥竟比雨瀟自己還開心。
憶起往事,紀雨瀟輕歎一口氣。終究是手足情深,這個陰晴不定的紀風涯,也不知道以後是哪家的姑娘,能看穿他的心思。
酒過三巡,席間開始熱鬨起來。觥籌交錯,君臣言談甚歡。風涯抿嘴不語,隻一門心思研究眼前的白瓷茶杯,偶爾舉起來呷一口西湖邊快馬送來的龍井。
皇帝命人取來筆墨紙硯,望身旁貴妃研墨,忽然出聲:“三絕詩書畫。劉學士,你來對。”
劉學士思忖片刻道:“三才天地人。”
紀風涯又心直口快:“劉學士,好是好,似乎不怎麼工整啊。”劉學士訕訕笑道,那是自然,老夫才疏學淺。
皇上又指向紀雨瀟:“雨瀟再來。”
紀雨瀟離座,略一傾身:“四詩風雅頌。”
紀風涯立刻噤了聲,睜大眼睛水汪汪看他,眼裡崇拜的神情絲毫不亞於節日裡兄弟二人出行時,街邊女孩子看他們的目光。
皇帝拿起鎮紙往紀風涯頭上一敲,紀風涯哀嚎一聲:“皇上,鎮紙是和田玉啊,您這麼一敲下去,就不怕把風涯敲傻了,日後連小聰明都沒了,還要怎麼在京師混。”
天子道:“紀風涯,朕知道你還有絕對。今日你的對子若是不能勝雨瀟一籌,你就留在宮中給朕做半年的伴讀。”
風涯渾身一顫,眯起眼睛想也不想脫口而出:“一官歸去來。”
周圍有人開始低聲讚歎,有人開始鼓掌。紀風涯揉揉頭發,清亮的發絲四散開來:“前幾日正好在家中也想到這個對子,自己琢磨了幾日想出來的。哥哥是隨性而作,還是他比較好。”
天子負手而立,神情有些訝異:“一官歸去來……未曾想到,風涯竟然也會喜歡陶潛。”
紀風涯一聳肩:“偶然想到而已。陶潛還是算了,扔了榮華富貴不要跑到鄉間種地,那種傻子風涯才不要做。”
紀雨瀟清楚聽到身旁一位侍郎的抽氣聲。一時間很想撲過去掐著紀風涯的脖子罵他你這個不爭氣的粗人,庸俗的要死。
皇帝依舊雲淡風輕,麵露褒賞之意:“一輩子風流快活,錦衣玉食也沒什麼不好。風涯啊,朕還真是喜歡你這心直口快的性格。”
紀風涯摸摸自己的脖子:“風涯隻不過是不怕死。”
皇帝本來俯身伏案,拿著狼毫筆的手忽然停了下來:“今日皇苑聯會,對聯不該由朕來寫,該有紀家二子來寫。”直起身將筆遞給風涯,“你們兄弟二人各出上聯下聯,回頭我叫人匾好,按上玉璽印,送到國師府上。”
雨瀟躬身道:“謝皇上恩賜。”皇帝揮揮手:“風涯先寫,寫好之後雨瀟寫。”
紀風涯撐著下巴望了雨瀟半晌,看得紀雨瀟都不好意思了,賭氣偏過頭去,這才心滿意足提筆,揮毫潑墨。
家藏千卷書,不忘虞廷十六字。
眾人上前一看,皆呼妙聯。研磨的徐貴人也湊過來看,倚在皇帝身邊嬌聲問道:“皇上可知,何謂虞廷十六字?”
皇帝攬過徐貴人的肩膀,調笑道:“風涯又在誇他哥哥了。”
陳學士出言:“虞廷十六字,可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紀雨瀟頷首,輕聲道:“《大禹謨》。風涯自小便喜歡虞舜之廷。”
皇帝拿開鎮紙:“風涯此言倒也不假。雨瀟確是百年難遇的良臣,若說修身治國,齊家平天下,如何約束最為恰當,怕是也隻有這十六字能概括。”
紀風涯將筆蘸了墨,遞給紀雨瀟,回首勾起嘴角,眉目傾城:“皇上過獎了。”
雨瀟提筆,想也不想就一氣嗬成,邊寫邊道:“風涯,我自小就在思量如何形容你才算貼切,今日有此機會,不如就寫下來給你。”
紀風涯撲過去趴在雨瀟背上看他寫,紀雨瀟皺眉:“你壓著我頭發了,待我寫完再給你看。”
頃刻之間,下聯已成。皇帝坐在雨瀟身邊最先看到,撲哧一聲嘴裡的茶水噴出來:“雨瀟,寫得好。”
紀風涯跑過去看。
目空天下士,隻讓尼山一個人。
徐貴人又嬌嗔道:“你們還欺負我,尼山是什麼人?怎麼從未聽說過?”
皇帝道:“你彆看他們胡謅,尼山就是孔仲尼,兄弟兩人賣弄罷了。”
紀雨瀟微笑道:“皇上教訓的是。”
天子拉著風涯雨瀟的手感歎:“明日我見了國師,一定要告訴他,朕羨慕他。生子當如紀家,風涯不入仕,實是朝廷的損失。”此話一出,周圍人紛紛符合。
紀風涯嬉笑抱過雨瀟:“有哥哥一人就夠了,風涯不過是小聰明。”
……
這一日之間,之後陸續推盞交杯,紀家二子滴酒不沾,隻靜坐品茗,偶爾低語兩句,談笑風生。有宮中內人慕名過來偷看的,遠遠見了兩個清秀脫俗不似凡人的身影,風涯一色水綠輕衫,雨瀟身著素白寬服,百花叢中,沉香河畔,煙光殘照之下,是整個洛陽無人不知的傳奇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