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闐安城下起了大雨,仿佛要將一切醃臢衝刷乾淨,雨落在屋頂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水窪蕩起一圈圈的漣漪,遠處的青山泛起雲霧。
江端立於簷下,抬首望去飄渺的山霧,透明的水簾不知倦地敲著地磚,他忍不住伸出手,任由雨滴落在他掌心,肆意開出晶瑩的花。
回憶長滿青苔,恍惚間儘數翻湧出來,他靜靜盯著地上無名的小花,小花被雨打得支離破碎,像他一樣。幾個春秋來回,以前的很多人很多事他都快忘記了,不經意間想起,總會愣神良久。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般寧靜的日子也不知還能過多久。
徐樂隱藏得極好,大理寺在她身上幾乎找不出任何有用的東西,仿佛她赤條條來到世間,未染上一點塵埃便去了。
大理寺頂不住皇帝的壓力,隻好下令將徐樂五馬分屍,江端聽聞此消息時,提著茶壺的手明顯一抖,良久,他重重歎出一口氣。
他斟了兩杯茶,一杯給自己,另一杯想必是給徐樂的,他隻在上元前夕見過徐樂一麵,沒想到第二麵時,他還沒來得及道謝,這人便轉身踏上了去往黃泉的路。
但是他明白,這條路上必然會犧牲很多人,當他邁出第一步時,就永遠無法回頭。
闐安這半年多來就發生了兩起刺殺,從朝廷命官再到當今聖上,街頭巷尾議論紛紛,民心也逐漸有些浮躁起來,粉飾太平的端午慶宴竟反成了動搖民心的利刃。
眼下除了皇帝,最受人關注的便是太子,太子的存在本身對皇帝就是一種無聲的威脅,偏偏太子又不可不立。
“太子請主子過去一趟,”林澈朝江端頷首道。
元夏與蕭揚在端午宴上打了個照麵,兩人皆從容以對,並無半點異樣,仿佛兩方暗衛的碰麵隻是一樁小事,但心中真正所思,怕是不得而知了。
薛函一行人平安回京,便是意味著元夏放過他們,否則兩方交戰,必有死傷,蕭揚深知這一點,但他不清楚元夏的用意,元夏此人心狠手辣並不少於元曄,他放走薛函等人,不是他寬宏大量,仿佛想要抓著什麼把柄。
國公府祠堂內,蕭揚照舊上好幾柱香,他凝視著滿堂牌位,當年烏月之亂的戰火燒了五年,五年後他重返闐安,可當他站在蕭家祠堂裡,他望著無數的牌位,方才後知後覺他已經失去了他的母親、兄長、叔父……
蕭家為國犧牲者達十餘人。
青山有幸埋忠骨,蕭家人將自己的血肉埋進大順的北疆,無數跟隨的將士一去不返,生還的人帶著曾經的疤痕踽踽獨行。
犧牲的人們在這草原上宛如一支悲歌,一曲終了,餘音卻經久不散,蒼天之下仿佛還停留著他們的痕跡,綠野上的涓涓河流是他們細膩的骨血,大漠上嗚咽千年的風將他們的故事吹向天地四方,順著瑪爾木河淌進千萬北疆人的心。
每年祭祀之日,無數伢山族人的青年男女們手拉著手圍成圈,踏著腳,拍著手,哼唱著伢山族人獨特的歌謠——這也是蕭揚幼時最喜歡的一首歌。
他們歡快地跳著、唱著,迎著熾熱的篝火,烈焰如燃燒的靈魂,他們在金黃的灼浪下掩飾著悲傷,為他們的將軍和將士作最後的祈福。
低沉的羌聲嗚嗚地響起,悠揚地響徹整個安寧的平原,瑪爾木河無聲地卷起沃土,奔騰不歇地流著,歌聲隨著河流流向四麵八方,一聲一聲送著那些沉重的靈魂。
蕭揚也曾跟著他們一起跳著祭祀的舞蹈,彼時他年幼,也是個跟著兄長身後玩鬨的孩子,不諳死亡,如今想來,死亡不過是一個人永遠離開罷了。
畢竟每個人終究都會離去,沒有誰能永遠陪在自己身側。
薛函的聲音自蕭揚身後響起,“世子,你吩咐我們查礦夫的事情有眉目了。”
蕭揚緩步走出祠堂,“你說。”
“近段時間,偶爾有礦夫發現礦場中多了些來曆不明的人,雖然都是和他們做著同樣的事,但從不與人交流。”
蕭揚若有所思,“那可有查清這些人的來曆?”
薛函搖搖頭,“我們去查了名冊,發現對不上,就猜測他們或許並未記名。”
“這就奇怪了,不記名怎麼領月錢?”蕭揚眉頭緊蹙。
良久,他臉色一變,“除非他們的目的隻是礦。”
薛函愣了愣,“有人私吞礦石?”
“可是他們要這些礦石做什麼?”蕭揚喃喃道。
他又回想起他與江端在平巷遇襲一事,莫非是有人怕他們發現什麼,所以想要殺人滅口?
“礦石與糧食不同,皆是由朝廷管控,如果他們敢私運礦藏,也許就不是為個人所用。”
蕭揚越想越覺得事情愈發不對勁,“去查北邊的貨物通行。”
“世子莫非是懷疑有人私通回紇或者烏月?”
“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