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臉淚痕的婦人抱著隻有八九歲的兒子悲戚地望向她,“酈姑娘,你說這早上才去的人怎麼就……”
“……抱歉楊大娘,我……”酈青嵐想上前握住楊大娘的手,卻被躲開了。
酈青嵐抓了個空,身邊也有不少人叫囂著砸了癘人坊,若不是所有的藥材都在這裡,他們也不願將親人送進來,可他們的親人死後連一副完整的骸骨都不能有,隻餘一捧易消散的灰,長久以來積攢在他們心中的哀傷在這一刻化為悲憤。
突然,楊大娘年僅幾歲的兒子掙脫她的懷抱,用儘力氣狠狠推了一把酈青嵐,口中一直道著“還我父親!”
若不是林頌眼疾手快扶住酈青嵐,酈青嵐怕是要重重摔倒在身後的台階上。
眼見民眾逐漸有了暴動的苗頭,江端忙道:“沈長史!”
沈回溪將刀橫在身前,與其餘神策軍將士試圖阻擋民眾,若非萬不得已,他們都不能拔刀。
折衝都尉此時也不在,不知沈回溪幾人能撐多久,於是江端果斷地讓林頌帶著酈青嵐退回去,但林頌擔心江端會發生不測,江端卻安慰他說自己乃習武之人,不會有事的,林頌隻好先將酈青嵐帶回去,酈青嵐本不願離開,卻抵不住林頌把她扛在肩頭就跑。
江端可不像沈回溪等人遵守神策軍紀律,待身後的門關上後,他毫不留情地拔出青虞刀,刀刃在雪光和火光的照射下露出森然的刀芒,與刺骨的寒風相襯。
沈回溪見江端拔刀,呆了須臾,卻還是不敢,道:“常侍,你要不還是……”
江端卻沒理他,他麵無表情道:“諸位今日若是不能冷靜,休怪刀下無眼。”
之前在濟春堂外見過江端的人更是憤怒,他們以為江端是來解救他們的,卻不料此刻他竟拔出刀來,他們雖怕,但他們也知道人多的利處。
沈回溪永遠忘不了這個夜晚,蜂擁而上的百姓揮著拳頭,砸在身上發出悶響,還有溫熱的東西濺在他的臉上。他不記得癘人坊外是何時安寧下來的,他隻記得第二日清晨天光漸露時,汾州安靜得可怕。
江端從來在沈回溪眼中都是溫和儒雅的謙謙君子,可這一晚滿天的火光中,他臉上的血震了沈回溪許久,他知道這種情形下辯解毫無用處,於是在林夫人趕來前用雷霆手段鎮壓了此番暴亂。
沒人知道當年大楚破滅時,江端是如何從腥風血雨中殺出來的,他的手段從來都狠,隻是不曾有人知道。
他和蕭揚就是一路人。
嘈雜與喧鬨歸於寂寥,猩紅的血逐漸被雪覆蓋,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忽然又有什麼東西沉重地落在雪地上,酈青嵐不想理睬,隻獨自坐在榻前,將頭埋進膝間。
不多時,有人輕輕扣門,酈青嵐仍是不想理。
但敲門的人很有耐心,也不急躁,隻輕輕敲著門棱。
酈青嵐聽得煩了,翻身起來打開門,看見來人她先是嚇了一跳。
“你怎麼來了?”
裴嫣溫柔一笑,“來看看你。”
酈青嵐有些彆扭道:“看我做什麼,未必我還跑了不成?”
裴嫣道:“我能進來嗎?”
酈青嵐猶豫了會,道:“可以,不過你是怎麼進來的,不會又是林文德爬牆給你開的門吧?”
裴嫣點了點頭。
起初是林頌和江端想來安慰一下她,但想到女子性情敏感,怕越說越亂,便托裴嫣來看看她。
“不知道酈姑娘喜不喜歡看書,我讀過很多的書,讀的次數最多是莊子的書,其實世家女子讀的最多的應是《女誡》才對,可我不喜歡,也不敢說,隻敢把那些書藏著床下,待到四下無人的時候偷偷地看,”裴嫣聲音柔和,緩緩道來。
“酈姑娘可聽過莊生夢蝶,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自然聽過。”
“我這十幾年一直長在閨閣,無論發生什麼,都有父親、兄長還有阿姐在前,我也從未想過,若有一日他們皆離我而去我會如何,阿姐嫁人那日我心中似有缺失,十幾年彈指一揮間,我卻從未變過,一直隻想躲在家人的身後。”
裴嫣思緒拉回過往,“可有一天阿姐問我,如果以後一個我不愛的人說非我不娶,但是父親可以替你拒絕這麼親事,隻是可能會有不好的影響,我會如何打算?我當時回答說我不想讓父親為難,也不想讓家裡受難,如果此人堅持的話,我想我會答應,可那日阿姐很生氣,我不明白她為何生氣,後來我時常去看望她,她梳上了婦人的發髻,比以往更溫婉了些,可是她卻並不開心,我以為是奚家有人欺負他,可是她說不是,她與夫君相敬如賓,隻是不愛,《女誡》中言‘敬順之道,婦人之大禮也’。我也從未覺得有何不妥,可阿姐日漸消瘦,曾經的笑容也不在,我漸漸明白她那番話的意思。我身後有家族榮光,身前有父兄庇佑,我想或許我可以做更多的事,有時候我很羨慕你,可以做自己想做之事,可以四處遊曆,以前我從來不敢想,自己能離家去到如此遠的地方,可我做到了。”
裴嫣望著酈青嵐,“酈姑娘,你身為女子,卻能救一城百姓於水火之中,你沒有錯,錯的是病魔,是無常的世道。世間存有待之悲、無待之美,我們每次穿梭在癘人坊,無非是期望有一日汾州能渡過難關,其中的苦難與悲傷是無可避免的,莊生夢蝶,人生變化無常,生死也不過一瞬間。我們無法預料之後會發生什麼,你做的已經夠好了,老李頭雖有舊病,可他經你之手後許久未發,你已經替他延續了生命,隻是好運無法一直庇護人。你是醫者,不是神,不必過多埋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