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15年 2月5日康熙五十三年臘月二十五日 天氣晴
十四爺將我從獄中拖回來五天了,再有四天就過年。
數九寒天,北風嘯嘯,趙嬤嬤一邊念叨著貝勒爺如何如何生我的氣,等我好了要打斷我的腿,一邊將我的火炕燒到發燙。
我穿著薄薄的春袍,躺在炕頭上,摸著小金毛的後背,愜意地看著貝勒府攢了半年的邸報。
這份相當於‘乾部內參’或‘大清晚報’的刊物,是由東華門外一個叫‘抄寫房’的機構刊發的,每天刊印朝廷政事、社會動態,以及需要廣泛宣發的重要諭旨,隻供一定級彆以上的大臣和有實職的貴族。
十四貝勒極少翻閱,大部分都還帶著新鮮的油墨味,我卻看得津津有味。
在這上麵能看到大清朝的軍事、基建、稅收、貿易、人口等方麵欣欣向榮的一麵,也能看到生產力、醫療水平、教育水平停滯不前的一麵,更能看到文化生活的匱乏單一,以及律法不完善所鬨出的悲劇甚至笑話。
我在貝勒府見到的是奢華豐富,在東堂接觸到的卻是社會最底層的勞苦大眾,這兩個極端中間有大片空白,屬於絕大多數的普通老百姓,而邸報上的文字,無疑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這片空白,豐富了我對這個時代的認識。
‘西安聖母得勝教堂勾結清茶門逆賊一事,經查證屬於誤判。事實為:每年春種時教堂附近的農民向主教維克多借銀買種,到秋收時再借銀買鐮刀,循環往複,有借無還,由是藏匿西安城內的叛賊喬裝成裡長,從聖母得勝教堂騙得種銀三百兩,鐮刀一百九十七把,並為招攬同夥,謊稱是教堂主動提供。主辦此事的雍親王已下令釋放前期逮捕的傳教士,並予以安撫。”
這則報道出現在昨天的邸報上,在此之前我已知道安東尼等傳教士早已安然回到東堂,並且無人受傷——我在監獄裡聽到的慘叫和求饒根本不是傳教士們發出的!
雍親王殺人誅心的手段著實了得,把人折磨瘋了,還尋不著用刑的痕跡!
更可氣的是,身心受損極大的我,至今都沒等到所謂的‘安撫。’
被十四貝勒帶回來那天,其實已經真相大白,提審我實屬多疑的雍親王借題發揮。
十四貝勒倒也沒問我他親哥到底審訊了我什麼,因為從那天起他就沒理過我。
不過,我聽趙嬤嬤說,他和雍親王在宮門外大打大手,現在整個皇城都在傳,大丈夫衝冠一怒為紅顏,而我就是引得兄弟鬩牆的紅顏禍水。
我可真是比竇娥還冤。
不管怎麼著,十四貝勒放出話來,隻等我痊愈,就來打斷我的腿,所以這幾天我就在炕上苟著,想著能裝幾天裝幾天,說不定過幾天他就把這茬忘了。
誰料就在這時,小金毛突然渾身一個激靈,蹭的一下站起來。
接著房門嘭得一聲被踹開,一身風雪的十四貝勒寒著臉闖進來,惡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冷聲吩咐趙嬤嬤:“出去,把門帶上。”
趙嬤嬤猶豫地看了我一眼。
這分秒之間,我已經手腳並用竄到了炕尾,緊緊貼著牆角做防禦狀,而小金毛則風馳電掣地從我身邊逃了出去,頭也不回地鑽出門。
隨著吱呀一聲,趙嬤嬤和門而去,十四貝勒揚起了右手。拳鋒不知在哪兒受了傷,結了幾個刺眼的血痂,但更刺眼的是他手心裡的馬鞭。
這玩意要是抽在身上,強壯如我,也得有十天半月下不了床!
“看來我貝勒府的飯菜很養人嘛,隻剩一口氣的人,短短五天就恢複得活蹦亂跳了!”他鬆了鬆箭袖,一步步朝我踱來,陰惻惻地獰笑道:“過來,我看看有沒有後遺症留下。”
我嚇得渾身發抖:“你放下鞭子好好說話!”
他一抬腳搭在炕上,一揮手把小桌上的茶具抽飛,伴隨著清脆的碎裂聲怒吼一句:“過來!”
我深信隻要我過去,必定被他抽得皮開肉綻,於是抱著枕頭死命搖頭,“我不去,我害怕!”
“你還知道害怕?和車夫說不回來的時候,你怎麼不知道害怕?在牢裡被那個無心無情的活閻王審訊的時候,你怎麼不知道害怕?你這個養不熟的白眼狼,沒良心的混賬東西,立馬給爺滾過來!”
他氣得臉色發青,脖頸上的青筋暴起,活活一副要生吞活剝了我的模樣。
“我特彆害怕啊,如果你當時在場,肯定能看到我嚇得不成人形,尤其是在監獄裡,我每天都嚇得要死,我害怕他們對我動刑,無時無刻不在排練下跪求饒,我還在雍親王麵前哭得鼻涕泡糊了滿臉,一點尊嚴都沒有!”我一邊積極認慫,一邊暗暗衡量,他身高不超過一米七八,身材也沒有雍親王壯碩,如果我拚死一博,未必不能僥幸逃脫。
隻是外麵天寒地凍,我若穿著這身薄衣衝出去,恐怕跑不到東堂就凍死了,最好能將他打暈,爭取點穿衣的時間,在不驚動府衛的前提下悄悄溜走。
對,如果他真的發起瘋來,就這麼辦!我看了眼窗台上的法郎瓷瓶,確定把它當作正當防衛的武器。
“那也是你活該!怎麼沒餓死你呢!”
說這句時,他的表情還是惡狠狠的,語氣卻有稍稍有所緩和。
我剛要趁勢跪下去賣慘求饒,他卻忽然想起什麼,腳下發力跳上炕來,同時怒氣衝衝道:“我說他為何要奏請皇阿瑪派你去翻譯院任職,原來你也在他麵前使這招撒嬌賣乖!真夠可以的啊秋童,連這種人世罕見的冷腸子都能拿捏得住,怪不得不把我放在眼裡!”
說著揚鞭朝我抽來!
我心臟猛地一抽,手腳快於大腦,在刹那間得出這個距離已經不足以去撈瓷瓶,隻能閉著眼迎鞭而上,抱著他朝床下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