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靈薰依言入內,帶著她口中的“犬男”。“犬男”落後半步,低著腦袋跟在她身後,觀其發色,竟然莫名有些眼熟。然而昭昭一時間並沒能想起這眼熟的原因。
被母親壓著,這名雪氏族男一直沒有抬頭。昭昭本就不在意這個,轉而去與雪靈薰對視。她確然是一位美人,擁有淡金的長發和美麗的鈷藍眼眸,這是萬年前天鬥皇室的血統象征,昭昭見此,心中更多了幾分親近。當今皇室於她而言,並沒有多少親密可言。
“典禮前夕,特來拜會世子,”雪靈薰抿唇笑了一下,那是一種很典雅的、盛放的美麗,“這是我與世子的初見,一時倉促,若有失禮,還請海涵。”這話說完,她向旁側了側身子,讓那公子完完全全地進入昭昭的視野,繼續道,“這是犬男三石,隨我同來向世子請安。”
那公子抬起頭來。昭昭終於看清他的臉。
四目相對,公子也終於用目光描摹完世子的麵龐,當下神色大震,因而失了許多禮法體麵,“獨孤昭昭——你怎麼在這兒?!你是敬武王世子?!”
“三石!”他母親喝道,“不得對殿下無禮!殿下——”
“……無妨,無妨。”昭昭連連擺手,恍惚間竟然生出一種無力的荒謬感。這真是世事無常,命數難說,“我與貴公子是舊相識,自然無甚冒犯可言。……還請公女放寬心,不必在意凡世俗禮。”
片刻後她們三人重新相對而坐,也終於弄清楚來龍去脈。
昭昭倒還好。她早知徐三石身世不凡,畢竟他擁有堪稱半神獸的玄冥龜武魂。她隻是沒想到世事竟然無常至此。命運實在精妙,竟讓兩人在這種情況下揭露身份,坦誠相見。
徐三石可不像昭昭一樣淡定,這會兒已經開始頭腦風暴了。他雖然也早就知道昭昭不可能是布衣平民,知她是士族娘子,卻沒想到她的來頭這樣大。怪道總有人傳說她與王冬背景很硬,確實硬啊,一國親王,她的背景都已經雌厚到這種地步了。
昔日相逢學院,她要叫他一聲學哥。她們甚至曾有過短暫的交鋒,彼此釋放魂技,氣氛凝滯。今朝再會於鬥靈,她卻已是身份高貴的玉氏娘子、顯赫親王,一時間風頭無兩。
甚至非要說的話,依照規矩,他應該這樣稱呼昭昭、稱呼自己的學妹——他該叫她一聲……
“三石,還不來拜見姨母?”
……姨……母……
徐三石頓感天崩地裂。
他僵硬地上前去,幾乎同手同腳,字音如硬邦邦的石塊,從喉嚨間極不自在地蹦出:“三石……拜見姨……拜見姨母……”
昭昭瞧他這副模樣,幾乎要繃不住笑了,但她還是輕咳一聲,強將那不太講究的笑意壓回腹腔,如沐春風道:“學哥何故要拘泥禮法呢?如烤魚攤初見那般待我就很好呀。”
徐三石那張漂亮的臉上神色一瞬間很不好看,他麵色一黑,秀氣的眉毛也蹙了起來。貴族郎君少有真正的蠢人,他很快明白昭昭這是在調笑他。偏偏當著母親的麵兒,他必須要拘泥禮法。當下便硬著頭皮攢出一個笑來,強撐起世家公子的風範,“姨母這是哪裡的話?我等士族之間,更應當彼此尊敬,以警世人啊。”
昭昭為此卷起了唇角。這年輕的敬武王世子笑時彆有一種翩然風流,似見皇都萬千鏨玉花、金銀柳。徐三石不是沒見過旁的貴族娘子,然而便是他那位皇帝堂姐也未有這番神韻,世間女兒豔麗有之,清冽亦然,卻未有人神態如此溫和美麗,眉眼卻在談笑之間作一把昂貴鋒利的悍刀。
“我有表字搖光。”她堪稱和顏悅色地道,“公子與我同齡,不若以表字相稱。”
雪靈薰抬了一下眉毛。她看出男兒有躍躍欲試、應允的意思,便不鹹不淡地看了一眼徐三石,再懇切地看向昭昭道:“殿下,這實在有失規矩。”
昭昭緩緩地笑了兩聲,待那笑音漫出喉嚨又消弭乾淨,她才說:“何須如此呢?我與公子同離鄉修行,早知江湖落拓,又何必端嚴莊重至此,磨滅親族情分?公女與我之間,何來虛禮啊。”
徐三石有點拿不準昭昭的意思,不曉得這玉麵青娥想的又是哪一出、出的又是哪一招。但在母親的注視之下,他還是硬著頭皮行了士族的禮,再叫一聲:“搖光娘子。”
昭昭也回以一禮。這一禮嚴整非常,連最為苛刻的禮官都挑不出毛病,她的眉睫垂過,濃鬱的烏色之間,有光色如墨如檀:“玉氏搖光,見過公女、公子。”
時候不早,不如說雪靈薰很會挑時候。她此舉就真的是來領不肖男簡單地拜見將繼位的世子。外頭的鐘重重地響過了三聲,是典禮即將準備完畢的意思。雪靈薰便垂了一點頭,以一笑作結尾:“世子繁忙,請先容我等告退。來日我必備禮拜謁,今日不周,請您見諒。”
昭昭不得不再一次免去她的禮數。若非要細究她不久居鬥靈帝國的理由,那她隻能說她實在很討厭士族間的這種禮數,惱人,繁複,通通沒有必要。
“雪氏靈薰,拜彆世子。”她最後這樣說。
她們走後,昭昭其實揣了一腹疑難,但還沒來得及向索爾發問,禮官便立在簾前,請她就位。她彆無她法,隻好同索爾短暫地抱怨:“所以我才說我討厭這些……”
討厭士族的禮,討厭繁文縟節。然而她的家世地位至此,恐怕這些東西她究其一生也無法擺脫。所以她說,認命。
莊嚴的經文,紛綸的宮廷樂曲。年輕的敬武王世子被浸泡在這些東西裡,在九旒搖曳之間,於禮樂聲聲之中,被捧上了親王的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