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斜斜西沉,餘暉灑在磚紅的宮牆上,映出光禿枝椏樹影。朔風卷起牆角下的積雪,紛紛揚揚,落滿整個庭院。
這是薑妍來北地後的第三年冬,大概也是她人生中的最後一個冬天。
又一陣北風呼嘯而過,身披上好狐裘的女子緊了緊頸邊係帶,生生壓下了體內洶湧的咳意。
大宮女銀雀疾走而來,看到女子,終於鬆了一口氣:“娘娘,藥煎好了,奴婢扶您回去吧。”
薑妍不置可否,銀雀一咬牙,主動上前扶住了女子手臂。
銀雀是薑妍從大闕皇宮帶來的陪嫁丫鬟,一顆忠心日月可鑒,是個可托付之人。薑妍垂下眼眸,淡聲問道:“賢妃宮裡如何了?”
“聖人去了幾回,已不哭鬨了。”
“那便好,從明日開始,恢複賢妃協理六宮之權。”
銀雀聽著薑妍用毫無波瀾的語氣吩咐自己,心中卻是又驚又懼。
驚的是薑妍與賢妃一向不和,此次賢妃滑胎,宮中議論迭起,大多數人已默認了是薑妍這個皇後心狠手辣,因自己小產,便不讓其她嬪妃早於自己生下長子。
懼的是薑妍此番話,頗有些叮囑身後事的意思。於是銀雀偷偷覷了身旁女子一眼,見她神色如常,又疑心是自己多想。
轉眼間兩人已回到寢殿,銀雀伺候薑妍靠坐於軟榻,就要轉身端藥之際,又聽女子吩咐道:“銀雀,幫本宮拿些蜜餞來。”
銀雀應聲諾,塞給薑妍一個湯婆子,臨走前又為主子掖了掖被角。
燕北苦寒,冬天實在難熬。
薑妍本是不怕冷的,她從小行軍打仗,鐵馬冰河,數九寒天也挺過來了。
可惜,過了三年金貴日子,竟養出一身嬌嬌毛病。
她望向鏡中的自己,金釵滿頭,卻依舊難掩形容憔悴。尤其是那雙眼睛,仿佛看透了世間炎涼,叫人忘了它也曾光芒萬丈的模樣。
如果不說,沒人會想到她才二十三歲。
才過了三年而已啊,薑妍簡直要疑心,前塵種種,是否都是自己臆想。
她生於大闕皇宮,生母在懷著她時隻是一個小小宮女。因她出生時無人在意,生母竟瞞天過海,將她易釵而弁,權當作男孩養。
後來母憑“子”貴,被封為貞嬪,於是薑妍也有了同兄弟姐妹一起讀書的機會。
貞嬪對她甚是嚴厲,命她卯時起子時睡,若她被先生打了手板,傳到貞嬪耳裡,必要再罰她跪上一個時辰。
如此一來,薑妍自是不敢懈怠,文韜武略皆為上乘,在一眾弟兄中出類拔萃。
當時燕北頻頻來犯,朝中可用之人不多,皇上任命僅十六歲的她為撫遠大將軍,帶兵迎戰。
這場仗打了整整兩年,最後大闕以微弱的優勢勝了燕北,薑妍也一戰成名,成為大闕百姓心中當之無愧的戰神。
那年她十八歲,人人都以為她該是一位五大三粗的武夫,卻不知她身形瘦弱、麵容白皙,一雙澄澈的眼笑起來似月牙,活像菩薩座下的童子,叫人看了便心生歡喜。
兩年後,燕北休整畢,再次向大闕下了戰書。
當時皇室傾頹,朝中主和派占據上風。薑妍力排眾議,主動請纓出征。
軍隊在冰天雪地中走了兩月,至兩國邊境涼州時,薑妍突然收到朝中快馬加鞭的書信一封,命她原地折返班師回朝。
雖心中不解,到底聖命難違。於是行伍又走兩月,至大闕都城長安,已是初春時節,夾道的桃花業已盛開。
遠遠望向城門,道路兩旁已站滿百姓。雖然此次並非凱旋,但鎮北軍在他們心中的威望不減。
回家了,也好。薑妍勒停馬韁,緩步慢行。
剛一進城門,卻見皇帝身旁的大太監孫永安懷抱明黃聖旨,擋於道路中間。
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薑妍心中湧起一股不安,果然下一刻,便聽他捏著尖細的嗓子說道:“罪臣薑妍,還不下馬接旨。”
薑妍還未說話,她身後的鎮北軍副將淩春須眉倒豎,直接啐罵道:“大膽黃門,竟敢對將軍無禮!”
孫永安將聖旨抖落開來,挑眉冷笑道:“淩將軍還是先管好自己吧,隻怕您到此刻還不知道一直追隨的主將竟是位女子呢!”
此言一出,淩春麵色一變,饒是訓練有素的鎮北軍隊伍裡也起了騷亂,何況來看熱鬨的百姓,一時四周議論紛紛。
薑妍就是在這樣一陣議論聲中翻身下馬,撩袍跪於地麵。
淩春猶疑道:“將軍,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