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下門閂的時候,她覺得外麵好像有什麼東西響了一聲;她一推門,便發現門竟被人從外麵鎖上了!
——好一個當爹的!
須沐寒隻覺一股火從心頭升起直衝天靈,燒得她兩眼發花站立不穩。
她扶著門大口喘了幾聲,方覺得腦裡眼前都稍微清明些了。
她又扶著門站了片刻,隨後臉上表情稍微和緩了些,也不見她害怕,她心裡也確實沒多少害怕,隻是怒火尤其旺。
她轉身進了廚房,之前做的發糕還剩兩大塊,她發糕蒸得大,最初出鍋的時候一塊都有一斤多,正好是三個人一餐食用的分量;出鍋後會把一部分切成均等兩塊,那是她和小寶兩個人吃的分量。
雞蛋今天剛剛被她全賣了,就剩兩個等著做月餅。
她把兩大塊發糕各自均等分了八個小塊,拿油紙包了八塊放在鍋台上,剩下的拿油紙兜著帶去了西廂房。
“——姐,姐姐。”小寶正往葫蘆裡灌黃豆。
“小寶,你看這個。”她把油紙攤開往小寶跟前放。
“這是什麼?”
小寶停了一會兒:“糕糕。”說完他就樂了,露出一口齊整的小碎牙。
村人說的也沒錯,秀才夫妻的靈氣全給前頭的一兒一女了,而小寶是取兩人短處長的……不過兄妹三個也隻有他牙齒隨了秀才娘子,宗寒兩個牙齒也整齊,但都是大牙,隻有小寶是一口小碎牙,張嘴笑起來特彆好看,直能甜到人心坎上。
須沐寒被這個笑安撫了。她本來是強撐著不讓怒火從自己臉上露出來,這會兒對著弟弟倒真能平心靜氣了。
小寶很乖,晚飯後不能再吃東西,這會兒看見發糕也不伸手抓。
“糕糕放你這裡,你餓了就吃,”須沐寒慢慢說道,“吃完就把它包起來,呐,就這樣,包好,餓了再打開拿糕吃。”她將油紙包好,又將油紙打開;兩個動作都做的很慢。
“姐,要走?”她第二遍打開油紙,又要第二次折上的時候,小寶問了。
……看,哪個見了這情景的人還能說須沐寶是傻子。
“嗯,姐姐要去鎮上呆幾天、兩三天就回來,怕你挨餓。”須沐寒爽快地承認了。
“一定去嗎?”小寶隔了一會兒又問。
“一定得去,有很要緊的事情。”
“哦。那我乖,等姐姐。”小寶似懂非懂地。
須沐寒鬆了口氣,雖說她知道小寶肯定是這個反應,但她也擔心小寶會突然不樂意她離開——她可不想說什麼那你以後就沒姐姐了、再也見不到姐姐了來恫嚇這個小家夥。
“還有啊,你吃的時候就偷偷吃,彆給爹看見。也彆把糕糕給他。”須沐寒這回是打定主意要好好折騰一下須秀林了。
“那爹餓了?”
“他餓了他自己燒飯吃。他吃飯你就去跟著吃,他不吃飯,你餓了就吃糕。”
“……偷偷吃。”
“嗯,偷偷吃。”須沐寒心裡想的卻是逼須秀林自己開夥做幾天飯。
她在老祖母身邊呆的時間久,自然知道自己的父親少年時不是那種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呆秀才;須秀才之前能天天酗酒不著家,還不是因為有她在家打理家務帶小寶?她且去鎮上躲幾天,看須秀林沒衣服換沒早飯吃兒子沒人喂的時候還有沒有力氣去喝酒。
“還有,要是沒糕糕了,你就去對麵羅大伯家說你餓,爹要把門鎖了,你就去院門邊上喊幾聲,沒人應你就回屋等會兒再喊,有人應你就說餓。”
小寶不是真的傻,就算須秀林不做飯他也不至於被餓出個好歹來。
“羅大伯,羅大娘,春生哥?”小寶問。
“對,餓了就喊,你喊誰都行,要是他們問你你就和他們說是我教你喊的。”
“好。”小寶記下來了。
看吧,我弟弟哪裡傻了?不到四周歲的孩子,你還指望他會的更多嗎?隻要耐心和他說幾句話,哪個有臉說他傻?
這頭安排好了小寶,須沐寒拿著一身乾淨衣服去堂屋躺下了;她打算半夜動身,怕吵著小寶。小寶不怕黑,讓他自己睡一晚也沒什麼的。
須奶奶就是在這張床上走的,但她躺著也不覺得害怕。她躺上去,閉上眼就睡著了。
她好像能控製自己睡覺的時間,兩個時辰後,月上中天,她便正好在子時正醒過來。她把衣服整理好,頭發重新紮緊,用水抹了把臉,把乾淨衣服裝背簍裡,然後進廚房把鍋裡剩的快變成乾飯的冷粥給吃了。
吃過後又灌了兩碗放冷了的開水。
她把灶台上的油紙包塞到背簍裡,然後背著竹簍拎著竹杖搬著高腳凳繞到堆柴禾的地方。墊著凳子,她剛好能從院牆上探出頭。
夜色沉謐。
好,外麵沒人。
她把竹杖從牆內移到牆外挨著牆放好,將背簍放在牆沿上。
她胳膊搭到牆沿上,雙手使力,背部彎成弓,一腳在牆上一蹬,另一條腿就跨過牆去了。
雙手繼續用力,她跨坐到牆頭,坐穩後把背簍夠過來背好,然後把另一條腿也挪出來了;她坐在牆頭上,往前一跳就落到了外麵的地上。
牆不高,她身體又輕盈,落地時沒發出太大的聲音。
這套動作看著很笨拙,但實際上竟透著一股熟練……這村裡怕是沒人想得到須沐寒居然還會翻牆。
抬頭望望天,今晚的月亮已經接近圓滿了。彆人八月十五夜裡回家,她八月十五淩晨跳牆離家,這樣想雖是苦中作樂卻也彆有一番意思。
剛剛睡的一覺並不解乏,反而讓她白天攢下來的疲憊都湧出來了,四肢,尤其是兩條腿上,有種後反勁兒的沉重感。但她不能不休息,因為那樣看著精神實際上沒有一點能用出來的力氣;也不能等天亮,因為那樣的話容易被人看到——那就走不了了。
她又四下看了一圈,確定無人,才提著竹杖快步離開了。
走的還是官道,但夜裡的官道看起來太陌生了;她雖還能認出來這就是自己白日裡常走的路,但卻沒法像白天那樣放心、放鬆。
這段官道,兩邊載滿了柳樹,樹下的草很深,藏個人不成問題;柳樹在草後,黑暗裡看著像張牙舞爪的鬼影。
有生以來,須沐寒頭一回發現,自己好像有點怕黑。
怕也沒用。
她調整了一下背簍帶子的位置,不再分神去看兩邊,低頭就是一氣猛走。
今夜是晴天,但官道上依舊很黑,不大容易看清腳下的路。好在官道常有車馬通行,所以很平整,隻要小心些,倒也不用擔心摔倒。
七八月夜晚正是蟲鳴大盛的時候,今夜無風雨,自然也是遍地蟲音。
往常在家裡睡覺的時候,她聽著這聲音入睡得很快,睡得也很香,但這會兒聽著這此起彼伏的戚噓吱咕,卻覺得心裡有些煩躁了。
還有些隱隱約約的恐懼。
蟲鳴太響,她聽不到太多彆的聲音。她總擔心草叢裡會突然躥出個人來威脅她的性命。
憂心懼怖之下,她走得倒是越來越快了,竹杖點在地上發出一連串噠噠嗒嗒的聲音,像是鼓樂剛開場時小錘快點出的密集節拍。
她昨日背了許久的背簍,肩膀被壓得很不舒服,現在背了個幾乎沒裝多少東西的簍子,仍舊覺得兩條背帶像兩把鈍刀子一樣割得自己肩膀生疼。她用手調整了好幾次背帶的位置,但從結果上來看這舉動無濟於事。
她不該吃冷粥的。
她現在開始覺得肚腹脹得不舒服,好想有股氣橫在胸腹之間,想打嗝卻又打不出來——這像是要嘔吐的樣子。
她兩條腿走得飛快,但她自己卻覺得它們好像被人灌滿了鉛水,有下一刻就再也抬不起來的趨勢。她知道自己快沒力氣了,但是不適的腹部否決了她吃東西的想法。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了,但抬眼看看四周,她勉強能確定自己大概走出一半還多些的路程了。
現在離鎮上應該隻剩下六七裡路了。
視野已經不是一片模模糊糊的漆黑了,稍微帶了些亮光;東邊已經能看出微微的晨光,算算時間,太陽的確快出來了。
但這並不能使她鬆一口氣。
她快要倒下去了。
眼前再次出現藍藍紫紫金金的小亮點時,她想著。
不能暈倒……
絕對不能。
哪怕這裡是官道,哪怕天快亮了。
雖說這一片向來很太平……但她大哥……嗬,誰知道她暈在路邊了後還有沒有命全須全尾地回家。
她緊緊抿著嘴,眼神有些發空,鼻子裡的呼吸聲越來越重也越來越不規律了,但竹杖點地的噠噠聲,還有她抬腿邁步的動作,還依舊是平穩規律的。
光線由暗變亮,世界的顏色由冷變暖。灰藍到藍,再到微微的暖黃。太陽升起的那一瞬間,她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道幻象。
她不確定那是幻象還是真實。
平整道路忽然扭曲,熹微天光也碎裂成了斑駁的色塊,無數扭曲纏繞的斑斕色彩深處,有一道高高的黑影若隱若現;也就在這個時刻,她眼前有五顏六色的東西倏的炸開,腦海中也響起雷鳴般的爆響。
她身形搖晃兩下,拚儘全力想睜著眼不閉上,卻還是失去了意識。
她倒下了,但也從官道上消失了。
空闊的官道上,沒有任何人影。
隻在西邊儘頭的地方,有騾車的影子緩緩行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