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發現院門大開,須沐寒心裡知道須秀林是回來了。
她進門放下水桶便往東邊廂房走,東邊廂房裡沒有人,倒是有個男人在這時候從西邊廂房裡出來了。
男人約摸四十歲左右,麵皮發黃,眼神渾濁,臉上浮腫,身材不高不矮,看上去極其細瘦,衣服寬大得兜風。
“小寒回來啦。”他今天先是一反常態地去看了西廂房的兒子,然後又一反常態地主動和女兒打了招呼。
須沐寒心裡有數了。
“我聞說,你把我賣了?”須沐寒不和他繞圈子,單刀直入就是質問。
女兒平日裡沉默得很,話都很少和他說,更彆提態度這麼強硬了,須秀林噎了一下,然後錯開了目光:“沒有,就是給你結門親事。”
“那是什麼樣的親?”須沐寒擋在東廂房門口不讓須秀林回屋。
“女孩彆議論自己的親事。”須秀林搪塞著道。
“不議論?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把我賣給河壩村姓劉的了!他什麼樣你心裡沒數嗎?他找個童養媳是給誰找的你心裡沒譜嗎?”
“你要點臉,哪有女孩說話像你這麼放肆的!”須秀林從被女兒質問的無措裡走出來了,這會兒倒又能端起長輩的架子了,隻是眼睛依舊不敢對上須沐寒的眼睛。
“我不要臉還是旁的什麼人不要臉?”須沐寒沉著臉,臉上依舊是特彆陰沉嚴肅,“我以為,你到底還記得自己是個當爹的!”
“那你就這麼跟你爹說話?”須秀林反問回去,但氣勢依舊是外強中乾,隨後整個人都軟下來了:
“小寒,我也不想啊,可我今早醉酒,弄翻了人家撐門麵的擺件,人家要我三天內賠上三十兩。
“咱家現在,除非賣了地,不然哪裡還能弄來二十兩以上的銀子?可咱家就剩十畝地了,小寶還——”
“沒有那就去借!”須沐寒忍無可忍地打斷了須秀林的訴苦。
須秀林好麵子,從來不找鄰裡幫忙,殊不知,他整日酗酒典賣田地早就把臉丟光了。
可笑她為了維護他那點麵子,也一樣咬牙不讓鄰裡覺得自己艱難,結果現在倒好,須秀林竟是把她也賣了:“去大堂伯二堂叔那裡借!一個月後收了租子就能還上了!”
“我怎麼能去借錢——”
“借錢丟人賣女兒就不丟人了?”須沐寒平日裡不善言辭,但這會兒懟親爹竟頭頭是道:“你信不信,你今天不借這個錢,明天我大堂伯二堂叔大堂姑父也都會來找你?
“人家家裡也有女兒,我大堂姐還要嫁人,你讓我給青年鰥夫的幾歲兒子當童養媳,你不要臉他們還要臉!”
“夠了!”須秀林心虛氣短不欲再吵了,“你幾個哥哥姐姐都是要婚嫁的時候,他們家裡這會兒也正缺花用,莫為難人家了。
“我已經答應劉二,明天在家過完八月節,後天我就送你去河壩村。”他說完也不回屋了,從院門就出去了。
倒是分毫不怕須沐寒跑了或者去找族裡叔伯求救的樣子。
須沐寒真要跑,就他這個身子骨也攔不住就是了。至於找叔伯求救……他可能還巴不得自己替他去借錢吧!
須沐寒站在東廂房門口,冷眼看著他走了,才走到院門口,把院門閂上了。她沒時間感慨什麼,隻是拎起了那半桶水——再不做飯,小寶腸胃該被餓壞了。
小寶其實沒外麵的人以為的那麼呆傻,說他憨、笨都可以,但準確的形容應該是鈍,是反應不夠快。
最有力的佐證就是,小寶認字不慢,半年就認得七百多個字了,而且幾乎沒有遺忘過學過的字。
隻是若是讓須沐寒考校他,不管指哪個字讓他認,他都要停上好幾個呼吸的時間才會說出答案。
就像須沐寒平日裡和他說話,他也總需要其他孩子四五倍的間隔時間才能開口接話。
須沐寒生火熬粥,熬粥的空檔,她去了堂屋。
堂屋是須奶奶住的地方,也是她七周歲前住的地方。如今奶奶沒了快滿四年了,堂屋也空了四年了。
這四年她一直和小寶住東廂房。
她在堂屋裡靜立片刻,跪下來衝床磕了個頭,又衝案上的牌位也磕了個頭。
然後出門,看了眼院門,院門還好好地閂著。
她從柴堆旁邊拎出了一把鋤頭,在院裡那株葡萄藤下麵小心翼翼地刨挖起來。
刨了有一尺半深,一塊布頭從土裡露出來。須沐寒又繞著布頭刨了幾下把它完全挖出來,拎在手裡。
那是個布袋子,她把它拎到東廂房,然後把裡麵的東西倒在了須秀林的書桌上。
十幾個大大小小的銀角子。
總共有二十六兩銀子,沐寒心裡有數。
她平日裡為了省燈油錢,就是在這擺個凳子做針線,銀子就踩在她腳底下;須秀林從沒想到自己女兒日日做活的地方還另有玄機。
這錢當然不是須沐寒自己賺的,她手藝一般,做鞋就是賺辛苦錢。
須秀林每月給的家用初時還夠她支撐家裡,可等後來她長大小寶也長大,須秀林給的銀錢卻還是那些,隻夠家裡半個月的使費,她賣雞蛋做鞋賺的那些錢,也就勉強夠補貼家裡的日用開銷。
這是須奶奶留的私房。
當初她大哥丟了,家裡發懸賞,她奶奶拿了四十八兩銀子,這不是小數目了,須秀林自然覺得母親過身後除了棺材本就沒留下私房錢是很正常的。
但須奶奶除了給自己留了二十兩的老衣錢外,還給孫女留了一筆嫁妝錢。
須奶奶是兒媳婦斷七那天夜裡沒的,臨走前半個月左右,她可能是預感到了什麼,有天須秀林不在的時候,她就拉著須沐寒說了好多話。
她一直在給自己的一對孫子孫女攢婚嫁資費,給孫子攢的四十八兩已經夠數了,取的是四平八穩的意思,隻可惜她福薄沒能享上孫子孫媳婦的福。
她又說那四十八兩已經拿去找孫子了,給孫女攢的嫁妝錢隻攢到二十六兩,她原本也想著湊成四平八穩四十八兩的,如今還沒湊夠數,但她也沒給彆人。
她給誰攢的錢那就是給誰的,彆人都不該動。
那天也巧。
是小寶滿月。
因著孝中滿月,自然也沒給辦滿月酒,須奶奶也病了很久了,人也昏沉了,但……這個一世精明要強的老婦人也不該完全沒注意到那日是孫子滿月。
但她那天甚至一句話都沒提小寶。
她精神不濟,那天卻拉著孫女說了一下午的話,說了自己青年守寡的艱難,說了和獨子相依為命的時候,說了大孫子小時候,說了兒媳婦剛進門的時候,說了孫女以後該怎麼辦,卻一句都沒提小孫子。
……她是怨這個小孫子呢。
須沐寒能隱隱約約地猜到祖母的想法。
須家連連出事,是她娘親命硬?然而秀才娘子嫁過來十三年,須家一路順風順水,要是妨克,早該出事了。
倒是這小孫子……小孫子還在娘胎裡的時候,大孫子就丟了,大孫子死訊傳來當天,小孫子就早產出生了;小孫子一落地,兒媳婦就撒手人寰了。
在須奶奶眼裡,這個小孫子,須家現在的“獨苗”,才是克這個家的人呢。
須沐寒心裡對弟弟倒是沒什麼不好的想法。這個弟弟她抱身邊養了快四年了,她當初不過是一個七周歲的孩子,能堅持到現在,也和家裡有個更弱小的小東西要傍著她才好活命不無關係。
人有的時候很奇怪的,處境艱難的時候,自己一個人輕裝簡行都很難跨過那個坎,但拖個隻能帶累自己的累贅卻反而能咬牙邁過去了。
她對小寶的感情,也不比她對早夭的大哥差多少了。
如今拿了奶奶給她留的嫁妝錢去保以後會留給小寶的田地,也希望奶奶彆生她的氣——這也是須家最後的田地了。
須秀林那句話沒說完,但她也明白他要說什麼。無非是“小寶還是個呆傻的,如果手裡連好點的耕地都沒有,以後莫說婚娶,就連吃飯都艱難”。
呆傻……這詞他念過不下百十次了,他也真舍得說自己兒子。就算說小寶是個風吹就倒的病秧子也比說他是個傻子要靠譜。
他對自己的兒子一點了解都沒有,到現在還在和外人一樣覺得小寶是真的傻,而不是反應慢且乖巧聽話。
須沐寒搖搖頭,從裡麵揀了幾塊銀子出來,掂著覺得自己拿了差不多十兩,然後才把剩下的十六兩左右的銀子在須秀林書桌上攏成一堆。
須秀林今天敢賣女兒,明天就敢更過分。須沐寒的腦子比須大哥也沒差多少,這會兒已經想出了法子要折騰自己老子了。
一會兒跟小寶吃完飯,晚上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天沒大亮的時候,她就帶著銀子去鎮上躲一躲——嗯她得把院門打開,不然把須秀林鎖外麵一整宿就不好了。
須秀林把她賣了二十兩,聯係他剛剛的說辭,說明他大概也就是缺二十兩或者二十兩不到。家裡除了兩隻下蛋雞外已經賣無可賣了,她留十六兩給他,剩下的幾兩就逼著他自己去借。
他好麵子,主動拉下來臉借錢定然難受;這次要是能把他打老實了,以後她和小寶就不會這麼艱難了。
她都不指望須秀才像以前一樣抄書寫字帖賺錢,隻要他以後彆再酗酒就行了。
隻要須秀林不酗酒,十畝地的出息其實完全夠他們一家三口吃用,每年朝廷補給秀才的三兩銀子一匹布還能富餘下來。
說句不孝的話,須秀林不酗酒就是對她這個女兒最大的幫扶照顧了。
須沐寒還是年紀小。
她沒想過須秀林真的借過錢以後,除了大受刺激然後從此收斂惡習外,同樣有可能變成真的沒臉沒皮借錢不還的人——雖然須秀林成為後者的幾率,確實非常低。
須沐寒舀著上層盛了一碗半的粥,半碗是小寶的。小寶虛的地方在腸胃,白日裡要少見風,晚上不能多食。
盛完後,鍋裡東西還剩下大概一半,米多湯少,須沐寒看眼鍋底,又抬眼看看門外,她能看到閂著的院門;她抿抿嘴,最終隻是把鍋扣上沒說什麼。
她端著粥去了西廂房,小寶這會兒沒在玩葫蘆了,他現在在玩一組十二生肖的小木雕,木雕上還用隸書刻了對應的地支和名稱。
說是十二生肖,但缺了蛇、猴兩個。
那是須大哥小時候的頑器,須沐寒也有一套,但須沐寒的那套陪著須沐宗走了——因為須沐寒那套頑器是十二個齊全的,須大哥那套被他自己玩丟了個猴,被剛會下地的須沐寒玩丟了個蛇。
……這木雕是須秀林雕的。須秀林以前還會刻章呢。
帶著小寶吃了飯,須沐寒撿過桌子刷了碗,便要去把院門門閂取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