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沐寒被她嚇了一跳,趕緊挪了兩步又側過身,算是把這個禮避開了。
這地方好像是在一座塔裡……
而這塔是這位致元道君建造的,現在致元道君過世了,她不明不白地平白得了一座塔,人家自己的兒子住住又怎麼了?她哪裡敢讓這位已經是她師長的道君行禮謝她。
九凰直起身後,又道:“吾之九華秘錄,合九為一,及至大成,靈根已與五靈根、混元靈根皆是不同。吾謂之元始靈根。”
元始?
——莫非,致“元”的來曆?
“得吾傳承,汝九華決大成之時,合體晉入化神之日,靈根亦會有此更易。”
“尋仙一途,繁花遮眼,魍魎惑神。”九凰似是輕聲一歎,爾後闔目低聲道,“唯願吾徒立心正己,不愧天地,大道得償。”
這話的內容是鏗鏘有力的,但她聲音很低,語調很溫柔,如同慈母對熟睡稚子的絮語。
話音落儘,那道金紅色的身影便如從未存在過一般消逝了,隻剩下一個闔著雙目氣息沉靜神色溫柔的影像印在須沐寒腦海裡。
她神采飛揚,她明豔逼人,她威嚴強勢,但她最終留給須沐寒的,卻是一種……似乎與萬物合歸為一的自然包容,沉靜溫柔。
須沐寒忍不住也閉上眼,隻是一閉上眼,眼前就浮現出九凰最後閉目低語的樣子。
她閉著眼睛站在那裡,過了許久依舊一動不動,就仿佛是太過疲累站著睡著了一般。
四麵都是牆壁的狀況,在金光鑽入須沐寒眉心的時刻就已經發生改變,十數道黑色描金的大門出現在石壁上,大廳一角還出現了樓梯。
那樓梯有連接上方的,也有可以往下走的——這樣看,這裡還不是神秀塔的最底層。
過了許久,有一道身影從樓梯上方走了下來。
……是真的身“影”。
他身下沒有一點影子,光亮的地板沒有他的倒影,不知處於何處的燈光也沒能給他在地上投下一點影子。
他從階梯上走下來,再走向須沐寒;他一步一步走著,每一步都踩得很踏實,但這並不能改變一個事實——
他的身體……是有些透明的。
他……沒有實體。
若有人站在他正前方,那麼就會發現自己的視線能透過他的身體隱隱約約地看到他身後的東西。
他緩步走到須沐寒側前方,約摸著離須沐寒還有二十步遠的時候,他停了下來。
他看著須沐寒,從頭打量到腳,他看得很認真,但目光裡並沒有評估或者審視,隻像是在很認真地去認識一個陌生人。
倘若須沐寒這會兒睜著眼,她也很難因為這樣的視線而感覺自己被人唐突冒犯。
須沐寒一直閉著眼沒動靜,這人也一直站在那個位置沒動地方,隻是垂下眼不再盯著須沐寒看了。
又過了許久,須沐寒才張開眼。
九凰留給她的最後映像很是奇異——不,從一開始,九凰的形象就是非常難以描述的,強勢與溫柔,威嚴與包容,鋒芒畢露與和善可親,隻不過,這些都及不上她最後那闔目絮語時,仿佛化為萬物的返璞歸真。
她一閉眼,便沉浸到九凰指引給她的奇異境界裡了;再睜眼隻覺得腹內饑餓難忍,竟是不知道又過了多久了。
然而她卻不能立刻找發糕吃了。
她一睜眼便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用凡人的眼光來看,大約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人?或者說……用凡人眼光來看,這是個鬼?
她第一時間就發現這男子的身影有些……透明。
那人眨了幾下眼,兩人一時都有些愣住,竟不知道說什麼話好。
最終,幾個呼吸後,那人略有些遲疑地率先開口道:“……幸會,在下伯賞蒼歌,算是這塔先前主人的……弟子或者追隨者吧。”他笑了一下:
“現在藏身於神秀塔的第十層。你大概可以把我當作……這塔的器靈?我不是器靈,但你對這塔有什麼知道卻不懂的,儘可以問我。”
男人說話語氣有些疏離,但也趨於和善。
什麼?須沐寒卻更摸不到頭腦了,剛剛第一眼看到這男子時,她便理所當然地以為,這應當是她那位師父的兒子,但這人說——不對……
她剛剛沒好意思盯著陌生人打量,這下一細看,就麵前這張臉……
都說生女肖父生兒肖母,眼前這人,乍看讓人完全聯想不到那位致元道君,但細細一看,這人臉型眉眼,無一處不像致元道君。
隻是不知是氣質神情使然,還是兩人五官細微處略有不同,致元道君的麵孔,美豔至極,明媚張揚,讓人不敢逼視;而青年卻截然相反,乍看隻是五官端正,但給人的感覺卻如同春風化雨,純淨而和善溫潤。
況且這人也是殘魂之態,所以這分明就是九凰之子。隻是……
她忽然想到,九凰提及此人時,說的是“吾有、一子”,中間有個很奇怪的停頓,而眼前這人自報家門時,提到自己與原本塔主的關係時,也微妙地頓了一下。
……估計是彆人的家務事,她還是莫管了。以及神秀塔是九層……他說他住第十層——這倒不難理解,應該是九凰傳給她的神秀塔是九層,第十層則是給了肉身隕滅的親子。
須沐寒斟酌了一下,作揖道:“在下須沐寒,見過伯賞師兄。”她猶豫了一下自稱的問題,最後還是學著男子用了“在下”。
男子遲疑了一下,沒有避開,但也回了一禮,口裡卻道:“我不算她正經入門的弟子,你不必叫我師兄,稱呼我為伯賞或者蒼歌皆可。”
這個家務事,可能有點嚴重的樣子。須沐寒猶豫了一下,改口道:“伯賞前輩……”男子打斷了她:“不必叫我前輩,我這許多年為減少元神損耗一直沉睡,並沒有比你年長多少,更何況你我應屬同輩。你稱呼我為蒼歌或者伯賞即可。”
“……蒼歌,”伯賞的名字,讀音取得多少有些巧,這麼叫她便當自己是在叫兄長輩的人物了,出口也不覺得很艱難:
“我剛從師父那裡得知,這塔擇主要某種血脈,可我家幾代皆是普通的凡人,”她外公家敗落前是四代讀書人,這個她是知道的,而她須家的宗族就在蒼州北部一帶,也都是凡人,“我竟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
還有什麼混元靈根天靈根的事情。
“……須,這我就不知道了,你把手按到碑上,碑能檢測出上古九族的血脈。”
伯賞指點道:“因為要……”他停了一下,“神秀塔擇新主的時候,隻認上古九族裡丁、黎、莫三家的血脈。
“你看一下你傳的是哪一家——這和你現在姓什麼沒關係,隻看你祖上嫁娶時和什麼人結過親。”
考慮到須沐寒說的那句“幾代普通凡人”,伯賞多解釋了一句。
“天機碑,觸碰或滴血於其上,可檢測出修士的靈根、修為、特殊血脈與資質神通,捉取修士靈息授於此碑則僅可檢測修士靈根及修為。”
她這回看天機碑,便直接知道了天機碑的用途,隻不過“靈息”和“資質神通”是什麼她卻是不知道的,想來這就是伯賞說的“知道卻不懂”了。
她將手按到天機碑上,幾息之後,黑色的天機碑上出現了散發著白光的字:“塔主須沐寒,黎家血脈,混元靈根,無修為,澄明之心。”
伯賞眉毛動了動:“你竟有資質神通……還是澄明之心,這樣省事了。”
“敢問資質神通是什麼?還有澄明之心,這個我也不知道。”
“資質神通,嗯,凡人趕路,腳程有快有慢,但再快的總不能和騎馬的相比,至於騎馬的,肯定也不如坐轎子或者坐馬車的來得舒適。
“我這樣作比略有不適,但資質神通這種,就和妖族的天賦神通一般,妖族是‘彆人一輩子都修煉不出的東西你天生就有’,修士的資質神通則是,某個方麵的知識,旁人花費一百年時間可能不及你三二十年學得通透。
“當然,不同的資質神通對應的方向是不同的。妖族的天賦神通出生時就確定了,我輩修士的資質神通,有天生就有的,亦有後天偶然修成。”
“那澄明之心——”
“這個恕我不能為你解惑了。”伯賞微笑道:“澄明之心是最玄奧的一種神通。你的天分究竟在哪裡,還是得你自己去感受。”伯賞並沒有說實話。
但是說謊比說實話更加……對須沐寒有利。
如無意外,澄明之心不會半路夭折,但是最終成就有高有低。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去試試,對須沐寒來說,才是最合適的。
“不過你血脈是黎家的,”伯賞轉開了話題,“太古有九個得天獨厚的大家族,紀林丁黎陳,韓元莫白,每一族的血脈……但凡是血脈覺醒了的族人,都會比旁人有些與生俱來的優勢。
“太古九族的血脈很是奇特,覺醒前我們都說那是死水,覺醒後才稱作是活的血脈。
“你放心,你的血脈必然已經‘活’過來了。隻有覺醒血脈的天靈根才會被她設置的陣法抓到這裡來。
“隻不過,你應該是近兩日突然覺醒的,不然你三五歲的時候,我和無主的神秀塔就應該已經找上你了。
“至於神秀塔為什麼隻認丁黎莫三族……這個你現在知道也無用,反而影響心境,你隻要記得,太古九族不說同氣連枝起碼也是亦敵亦友,她的這個設置隻是出於大局需要,並非族間存有齷齪。”
須沐寒聽得認真,但還是中途走了下神,太古九族的姓氏是按什麼排的順序?前五個姓氏還好,這後麵四個……
含冤莫白?
“請問靈根……又是什麼?”
伯賞其實話並未說完,他隻是停頓了一會兒,等須沐寒思考,然而須沐寒卻丟給了他新的問題。
這個問題,很簡單。
簡單到他沒想過還要解釋,也從沒想過,該怎麼對凡人解釋。
但內容……對一無所知的凡人來說,卻不少。
他卡了一會兒,才捋順了思路:
“靈根就是凡人雖說的天賦,不過這是修煉的天賦。靈根點數越高,成為修士後,修為增長的速度越快,施展的法術,在付出了同樣的研習精力後,也是靈根更高的人更強強。
“靈根的係彆主要有九種。最常見的是金木水火土五係,比較罕見的還有風、雷、冰三係。
“還有個最罕見的陰靈根。
“一人之身,最多可容納五種靈根。單係靈根的人,單係資質最高可達一百點,雙係靈根的單係靈根最高就隻有九十了。三係則單係最高為八十,四係七十,五係六十。
“身上有的全部靈根,均達到最高值,即為擁有天靈根。
“金木水火土五係天靈根,或風雷冰三係天靈根,被稱為混元靈根。”
“ 天靈根且身具指定血脈,才會被神秀塔擇為新主。——你就是混元靈根加上黎家血脈。”
其實靈根、天靈根還有更細的劃分與彆稱。
如鬼修的靈根比彆人多一個“陰”字,稱陰金陰木。
又如陰係天靈根被稱為太陰靈根,雙係天靈根裡若是有一靈根為陰係,還會被特稱為太極靈根。
但這些伯賞暫時沒說。
“黎家血脈,神識修煉上會比旁人更順,丹道,確切來說是醫道,天賦不在頂尖也在一流之列。”
伯賞再度微笑,這個笑容似乎很放鬆,他回到了之前的話題:“神秀塔能開啟到什麼狀態,和你的神識關係很大。
“我醫道不精,但丹道,我當年是唯一一個接近丹仙的丹道大宗師。你日後想學,我可一路把你教到宗師。”
但須沐寒的關注點卻又放到彆的地方了:“丹仙?蒼歌你用了多少時間?”她其實想問問伯賞究竟多大了,她剛剛還真以為伯賞年紀不大。
她腦子裡有神秀塔本身相關的全部基礎信息,其中自然難免涉及一些常識,就比如,丹道大宗師在丹術上的階位等同於化神期修士在修煉上的階位。
“大概二十歲開始,一直學到我肉身隕落前五十年不到吧。”才五十年?沒等須沐寒詫異,伯賞又補充了一下,“我肉身隕落時是一千九百多歲。”
是斷句的問題啊——一千九百歲?須沐寒突然哭笑不得。這叫沒大多少?不過她和伯賞的確是同輩,這樣想,差多少年歲也確實沒什麼實際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