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重複我母親的命運躺上病床之後,我時常會做的一件事就是懷疑人生,這當然不是什麼高深的哲學探索,而是簡單的字麵意思,懷疑我這糟糕的一生。
我的出生,我的成長,我在成長過程中所經曆的一切,以及我的死亡。
對於自己目前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現狀,我相當的不滿。我想我早該死了的,在十四歲那年隨母親一起死去,那我完成了陪伴的意義,如果我在十七歲那年死去,那我經曆了苦難又被帶去天堂也算是圓滿。
可我卻一直活著,一直賴活著,接受了他的一次又一次侵害,逐漸變得麻木,最後變成一個獨屬於他的玩偶,徹底失去與這個世界的聯係。
我今年才多大?我忘記了。
我隻知道我的人生糟糕至極。
我是一個很愚蠢的人。這是他給予我的評價,事實也正是如此,我的確愚蠢,簡直就是愚不可及。
在我小的時候,我是個很聽話的孩子,因為我的母親告訴我——聽話的孩子有糖吃,於是喜歡吃糖的我輕而易舉地被一顆糖果哄騙。
我一直很乖,很聽母親的話,而這種乖巧聽話,一直持續到我十四歲那年,母親的突然離去。
她生病了,和我現在一樣的肝癌,查出來時是晚期。這並非無藥可醫,但對於當時的我們來說卻是一個無解的難題——如果點得更透徹點,那就是母親當時其實必死無疑。
一個無父無母的柔弱女人,自力更生在超市當收銀員,每個月拿著微薄的薪水養育著一個十四歲了仍不諳世事連打針都怕痛的的孩子。
母親終究是騙了我。
那當時的怎麼又究竟有多愚蠢呢?我竟然信了母親說不想治療是因為化療太痛了,比打針還要痛一千倍一萬倍。
對於比打針還要痛一千倍一萬倍痛苦我沒有任何概念,但我知道那肯定很痛,很痛,痛到令人無法忍受,我想如果是我的話,我一定也忍不下去。
所以我尊重了母親的意願,我們放棄了治療,拿了藥回到租的小屋子裡,平靜地度過了三個月。
這三個月如過去的日子一般平靜安寧,隻是我和母親的身份似乎對調了一下,變成了我照顧她,為她洗衣做飯,整理內務。
她驚喜地看著我這些微不足道的成長,欣慰地說她終於不用到擔心我以後不會照顧自己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母親早就料到了會有這麼一日,她從小對我的生死教育簡單得可怕,那就是人總會死的,不要為死亡悲傷,你要做的隻是帶著亡者的愛好好地繼續生活。
是的,我又信了這段話,因此對於母親的死亡接受得格外的坦然,我甚至還很認真地向她保證,我一定會照顧好自己,好好地長大。
也許會是這樣的,如果我隻是失去了母親,變成了一個人生活,那我真的可以好好長大,可是最後母親的充滿愛意的自作主張,卻將我的命運生生改了一條軌道。
一條荒蕪的,殘破的,卻沒有終點的軌道。
——
我是在家裡見到那個男人的。
在一個尋常的放學後,我回家就見到了一個陌生的男人,他有一張英俊的麵龐,五官深刻,神情冷峻,身軀也高大,幾乎填滿我和母親那狹窄逼仄的出租屋。
半靠在床上的母親招手讓我過去,她蒼白許久的臉上終於泛起了血色,語氣輕柔地向我介紹,“這是你的爸爸。”
爸爸,多麼陌生的詞。
我的人生中從未出現過,我也從未期待過的角色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出現了,而隨之改變的是我糟糕的一生。
可那時的我什麼也不知道,我驚疑不定地看著母親,母親則滿眼期待地回看我,“叫爸爸。”
“……爸爸。”我在短暫的遲疑後,乖順地聽從了母親的話,也從這個稱呼中隱約猜測到了自己不堪的身世。
我開始惶恐,開始不安,可母親牽住我的手告訴我,“以後你就跟著爸爸了。”
“要聽爸爸的話,知道嗎?”
母親的葬禮辦得極為簡陋,從火化場出來就直接帶著骨灰去墓園下了葬,她鮮少朋友,唯有我一個親人,因而到最後也隻我和母親平日裡比較親厚的兩位阿姨來送她。
送完後兩位阿姨離開,留我一個人停留在墓前久久凝視著墓碑上她年輕時的照片,她溫柔又略帶憂傷的笑臉。
這個女人是那樣的可憐,孤零零地來到這個世界上,最終又潦草的離去,她除了一個懵懂愛她的兒子,幾乎一無所有。
那她最愛的兒子,又剩下什麼呢?
一陣風吹了過來,吹得樹葉嘩嘩作響,吹得我的衣物飄飛,發絲淩亂,而我在風停的那一瞬間忽然落下了淚來。
我的心底漫上了難以言喻的悲傷。
在這個時候,就在這個時候,我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母親是真的離去了,再也沒有人會在我害怕時安撫我,替我掃平發皺的衣服,撥正我淩亂的頭發。
我站在墓園孤零零的一個人。
在我未出生前,母親也是這樣孤零零的一個人。
日薄西山,風漸涼,我在墓園巡視員的驅趕下收拾好心情走出墓園,而墓園的大門口,一輛車正在等著我。
這是要送我去隔壁市新家的車,我上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司機道歉,但得到司機冷漠的回應。
他不喜歡我,我能感受的出來。
我從小到大其實沒有遇見過什麼不好的人,又或許是我趨利避害的本能,讓我在遇見對我有惡意的人時便會立馬逃離掉。
可現在我麵臨的問題是,有人不喜歡我,我又逃不開。
比如我的父親,還有,前座的這位司機。
與司機相對無言,我隻能選擇逃避。
我試圖合眼睡覺,睡意卻遲遲不來,掙紮許久,最終我還是睜開了眼,側頭將目光遊移到窗外。
此時已是行至市區,暮色降臨,華燈初上,窗外的高樓大廈,車海人流,隔著茶色的玻璃在我眼前呼嘯而過。
色彩是灰暗的,我的心情也是灰暗的。
我悲傷於母親離去,恐懼著未知的新生活,二者交織形成細密的網籠罩住我,讓我窒息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