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雪都飄雪樓上,京尹設席,宴請百官。
美酒麗人相伴,明曳隻側目望著上座抱琴靜然的雪衣少年。不曾束冠的長發披在肩背,額前幾綹擋住眉眼,不知在想些什麼,微微低垂的側臉凝結如玉,秀挺的鼻子,纖薄的唇,輕收的下頜,雖然還隻是不足冠的少年,但他清麗出塵的氣質與容顏,已足夠令在座所有人醉心於中。
幾乎所有的人都將目光恣肆地潑灑在他身上,少年卻隻是寧靜地、仿佛置身事外地、傲然地靜坐,華貴無比。
一如他的名字與身份,皇太子寧清雪,或者,製巧師玉弦。
月到中天,寧清雪移步堂中月光斜照處,輕拂流雲輕雪。滿堂醉然,既癡於那驚才絕豔的琴音,又迷於那傾國傾城的身容。
不知是誰提議眾人各自對寧清雪作一句讚詞,那些溢美之詞全不落在明曳耳中,他看著月光下那一襲清冷的雪衣,心裡也仿佛飄了一場儘美的雪,雪中漾著那人的清影。
這個人啊……每次相見都與上次氣質迥然,令人摸不透,猜不儘。
但隻有一點,足以令他於千萬人中將之一眼認出……
心裡雜亂地想著,輪到他時便想也不想就衝口而出:“他是雪做的!”堂中一直很靜,他喊得還異常大聲,眾人聽去,臉上多少有些嘩然。
寧清雪也不由得抬眼望過來,眼神很深。
三日後明曳在東宮見到清雪時,他正抱著一方楠木,細細地雕刻。明曳走近,看清那是一張箏,紋飾精細,隻差鏤花與上弦的工序。明曳沉默地看著他工作,那十指比起尋常女子都更細更白,也更靈活。他知凡工於機巧之人,都是這樣的手。
而眼前這年方十九的少年,四歲時便顯出技巧與樂工的天賦,十歲時琴音可上通碧落下至黃泉,十四歲以機巧大師玉弦之名聲動天下,所製物品無人可及。
——若非雪做的精魂,又有什麼能解釋這種天才?
“你來了?”清雪抬頭,望見至交好友,清淺一笑,“將那邊案上琴弦遞給我可好?”
明曳拿過二十一根弦,走到清雪身邊,同他一起隨意地坐在白玉玠上,食指挑起最細的弦對著天空細細地看。很精致的做工,同主人的風格像極。
“工部不是忙得很?尚書大人怎麼有空來?”清雪不停手中工作,淡淡地問。
此時已是冬月末,信念和朝貢都將來臨,各部都忙得很。而入秋時聖上有意於宮城外建九尺高台以供新年之賀,對此負責的工部簡直忙得不可開交。
明曳笑了:“還說我?太子你不是應該在貴賓館招待昨夜才到的暮國世子嗎?一個人躲在宮裡不太好吧?”他眉眼彎彎,很想看清冷玉人捉襟見肘時的可愛樣子。
不料清雪麵上一冷:“不去。”
“唔……好吧不說就是了,”知道他生氣,明曳忙收了口,目光穿過少年發隙落在那雙清幽的眼眸上,抿唇一笑,仿佛有些歎息地說,“你啊,身為王族,怎麼這麼討厭政事呢……”
清雪對此置若罔聞,扔下刻刀,自己從好友手中奪過弦,一根根穿過琴板。那由冰玉蠶絲所製的弦線在他指間穿梭,仿佛有生命一般泛起如雪的光澤。
明曳眨眨眼,將視線投向庭院中厚厚的積雪:“今年又是這麼大的雪啊,明年豐收是一定的了……可千萬不要又有疫病啊……”
清雪抬起頭,望向雪野一樣的天空,眼神有些黯然。
兩人這樣靜默地坐了一會兒,清雪似乎想起什麼,低下頭繼續工作,唇邊卻滑過一句話:“人都說什麼翩翩濁世佳公子……偏隻有你那般講我。”眼角一抹狡黠。
明曳一怔,想起三日前醉後之語,麵上一窘,轉瞬間紅透半邊:“啊……啊啊……”
“清嗓子做什麼?要唱歌嗎?”清雪一麵漫不經心地調侃道,一麵拂去琴板細小木屑,琴已完工。他抬眼一笑,望著明曳紅透的一張臉,“你還是省省吧。”
然後一襲雪衣騰空而起,輕飄飄落在院中。一縷輕音蕩起,一曲絕唱淡淡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