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吉霄不知何時已移動到出口,方知雨連忙跟過去。艱難地穿過人群,才終於邁出夜場。
然後,就被她撞到在門外的暗色小徑上,吉霄跟另一個女人在牆角擁吻——
人都有七情六欲,她更是個中高手,打蛇打七寸。
再後來她進了公司。奇怪的是在煙雨,方知雨從未聽過吉霄喜歡女人的傳言。人人都覺得吉霄和小葉才是一對,至少曾經是。
她太清楚吉霄的取向、品性和喜好,所以更加不明白,為什麼是小葉。為什麼她會跟一個男人搞不清爽,還為他跳樓?
難道她是雙性戀?
直到一個月前,年會上,方知雨才打消了這存疑。因為吉霄親口跟她說,她不會為了小葉跳樓,她喜歡女人。
也是年會上,方知雨見到了小葉的未婚妻。那女人碰巧是她的一個舊相識。初見她那陣,方知雨就覺得她身上有種高貴的美——
正是吉霄最喜歡那種。是咖啡。
所以她猜,吉霄那晚喝醉雖然不會是為了小葉,卻有可能是為了她。
當然這隻是猜測。對吉霄這個人,她還需要多觀察、多研究。
可惜她手段生澀。進公司跟吉霄打過照麵以來,她都小心翼翼,不敢再輕舉妄動,更不敢再利用休息日去吉霄可能出現的酒吧。
幸好進了同家公司,人又在行政部,有關吉霄的情報來得容易許多。比如眼下,她沒費什麼力氣就從八卦裡知道,最近吉霄最關心的事情一定是:
升職。
又想起丸子說,真希望及時雨彆被對手抓到什麼把柄,能夠順利晉升。
吉霄能有什麼把柄?她人美心善、身體健康——她自己說的。
那麼喜歡女人……算嗎?
在方知雨看來,性取向跟工作沒有絲毫關係。但人們對此的想法卻不見得跟她一樣。加之煙雨這個地方又像馬良說的“廟小妖風大”。在這裡,什麼都可能發生。
煙雨是不是小廟,方知雨說不好。就她的個人經曆而言,這間“小廟”已經是她呆過的最大的公司。但她知道妖風或許是真實存在的:
不然,她也不會因為某些緣故,便得到一個機會被人破格內推,進入煙雨。
或許就是因為暗流洶湧,吉霄才會在公司藏起她的秘密,並且跟小葉傳了緋聞。
剛想到這裡,地鐵再次靠站。這站下車的人尤其多,車廂驟然空下來。方知雨還站著,突然被人碰碰手腕。低頭一看是位麵善的阿姨,拍拍身邊的空位告訴她:
“快坐。”
被時運常年拋棄的方知雨受寵若驚,一邊道謝一邊坐下。
“小姑娘剛工作沒多久吧?”剛落座,阿姨就問她。
“……嗯。”方知雨順口答。
“我就知道。”女人說,“看你這樣子,跟我家女兒差不多大。她啊,去年剛從大學畢業,每晚也像你這樣,總加班。”
方知雨想,今晚這個時間都算不得加班了。但她也沒說什麼。倒是阿姨看著她愛屋及烏,心疼地歎氣:“你們這代年輕人,老辛苦。”
跟阿姨又寒暄了幾句之後,方知雨突然想起來什麼,拿出手機搜“知網”,“明星”,“博士”。
然後她就被互聯網狠狠教育了一頓,慶幸剛才沒有自我暴露,當著丸子和馬良問出那句:
“知網是什麼?”
事實上,她既不是剛工作,也不是剛畢業。
她畢業已經快九年,從高中。
上學實在是很久前的記憶。那時在學校她們也開過電腦課。後來不上學了,上班,在老家種茶製茶。也在網上開過茶店,但隻會簡單操作,辦公室軟件談不上精通,屬於夠用就行。
直到兩年前來寧城工作,她才認識到自己會的是多麼入門的級彆:做好電子文件,可不是光會開個word打打字就行。從那才開始查缺補漏,把該撿的都撿起來。雖然努力認真,但學東西終歸需要時間,這過程中她的效率自然跟人比不了,總被嫌棄笨手笨腳。
等她進煙雨的時候,該學的基礎雖然都已經在上一份工裡都學會,卻還是遠遠不夠。正經大公司要求更多、係統更複雜,她在用心適應,卻連做雜務都被人看不入眼。
幸好帶她的是丸子,有耐心,肯事無巨細地教她。明明比她小,卻把前輩做得比誰都稱職。
方知雨輕歎一聲,垂下頭。就在這時,她突然發現剛剛站滿了人、所以看不見的地板上,原來寫著大大的廣告標語——
“不要等老了才來規劃。防患於未然,才能守住幸福。寧城保險。”
方知雨看著“幸福”兩個字出神。
她的人生好像總是被推搡著朝前,沒有選擇,更無從規劃。無常降臨之時,她沒能繞開。
可是,究竟什麼是幸福?
年少的時候,她曾經很想知道,但是後來,她讓自己不要去想。因為一個人若想了解幸福,就必須敞開心扉。
那麼萬一,朝著毫無防備的你砸來的不是幸福,而是不幸,該怎麼辦?
被泥濘折磨慣的人,會緊閉心門。寧願繞開幸福,也不想被不幸痛擊——
所以她真的很羨慕吉霄。羨慕她能暢快行樂、隨心所欲。
在過去的幾年間,方知雨一直生活在雲霧裡。直到這兩年才爬出穀底,來到寧城。
在這座城市,她第一次有了積蓄,第一次有了約會,第一次進寫字間工作……
第一次聽任自己的心,看向那個她不該看、卻又始終想看著的人。
時運或許是真的變化了,所以才會像現在這樣總在她耳邊慫恿她,告訴她即使是你,也是可以去觸摸與感受的,那被叫做“幸福”的、誘人的東西。
就像那個冬夜。
那天之後,方知雨總會回憶起小行星降臨前的夜晚。雪落之中,不夜城的燈光瑣碎如星,年華正好的女人站在危樓之上,好像不會老,也不會死。就像一個美麗的永恒,足夠對抗所有無常。
對方知雨而言,命運是很多年前一顆撞向窗戶的石頭,一滴在蒼翠中飄落的雨,和一道充斥她視野的白光。很多年後,她在雨中倒下,眼前還來不及過走馬燈便墜入黑暗。
如果那時,她腦海裡的電影能以站在雪落中的吉霄來落幕,該多好。
一想到吉霄,纏繞住她的各種愁緒好像都立刻散開。眼前的一切也隨之消失:
乘客不見了,地板上的大字連同車廂都不見了,最後連她自己也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公司的吸煙室。
在落雨的窗前,女人夾著煙跟人談笑,既生動又明豔。
她抬起頭來,輕輕一吹,再多年的雲霧也消失不見。
原來是這樣……
原來,她喜歡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