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吉霄。
女人似乎隻是進來照照鏡子,因為她聽上去一直站在洗手鏡前,好像完全沒發現這裡麵除了她還有彆人,電話講得很是自如,語氣溫溫柔柔。
方知雨在隔間裡忐忑地聽著,想這回可不能怪她又躲開。畢竟眼下這狀況怎麼看都不適合開門出去:
這個時候,在這個地點,撞上剛剛才拒絕了她的人,對方還在講電話。至於她自己,則是剛解決完的狀態,手都還沒來得及出去洗……要是真照上麵,不打招呼尷尬,打招呼更尷尬。
因此,她決定繞開。
站在隔間的門後,方知雨又懦弱地逃向了電影,想如果是在電影裡,她一定會非常戲劇性地推開門,直接打斷女人的通話,再浮誇地跟她打聲招呼說嗨,及時雨,這麼巧,你也來上廁所?
剛在心裡導演完荒誕小劇場,就聽隔間外的女人提及重要信息:
“就寰宇酒店啊,我都訂好了。”吉霄跟電話那頭確認,說完又小心地解釋,“不是的,我下午在開會嘛,不方便講電話才沒有接……但我回了你信息的,我以為你看見了……什麼明晚啊,後天才是禮拜六好不好……”
方知雨愣住。
真糟糕,偶然聽到了彆人的私人電話,談論的還碰巧是周六晚上。
所以,吉霄是為了電話那頭的人才拒絕的她?
總覺得她們聽上去關係匪淺。不知為什麼,她甚至覺得吉霄在寵著那個人——
單方麵寵著。
“你要真體諒,就不要總是跟男人吵架後來找我,”隨後就聽到吉霄說,“……你也知道我是你同學,不是你仆人?”
信息量超標了,方知雨想。
而且,她們還約在寰宇。
吉霄跟女人去寰宇酒店會做什麼,她當然知道。旋轉門的另一側通向極樂。
但這次又不太一樣。這次這個人,有對象。
方知雨內心一團亂麻,後麵的話也聽得恍惚。隻知道吉霄說,“嗯,那後天晚上見。”
以為這就是結束,卻在片刻之後,還要被吉霄滯後的終句再殺一次——
“……我很想你。”
隔門外,方知雨聽到女人柔聲對著手機這麼說。像告白,又像是喃喃自語。
*
心理醫生的名字叫何風,接到舊相識的電話是午休期間。對方一來就問了她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如果一個人失憶了,她會永遠找不回某段過去嗎?甚至忘記曾經認識的人?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何風奇怪,“你發現自己不記得誰了?”
電話那邊的女人回了句不是我,又含糊其辭道說來話長,以後再慢慢告訴她。反正現在,她急需了解從醫學的角度,剛才她問的事情是否真的會發生?能不能經得起推敲。
“我記得你說,你以前接待過失憶非常嚴重的病人。”
“是啊,”何風說,“但我不能透露來訪者隱私。”
“不用透露隱私,”女人說,“你就給我提供一點專業意見就好。”
“你用來乾嘛?”
“……你就當我要拍一部電影?”電話那頭說,“要是出現了忘記某個人這樣的情節,可信嗎?”
聽出對方想套話,卻不願說原因。何風也不再多問,回答她:
“也不是沒有可能。但要看情況。”
“看什麼情況?”女人忙問。
“首先要看外傷深淺。這個你有經驗的。但受傷嚴重的又不一樣,找不回某段過去甚至忘記某個人太正常。”何風回答。
“嚴重是指?”
“昏迷狀態。又或者醒來了,但完全影響正常生活,比如有的人,因為車禍頭骨被削去了小半,從外表看是腦袋塌陷的……”
電話那頭聽到這連忙打斷:“沒那麼嚴重,”說完又補充,“這個人的外傷已經康複了。”
何風越聽越覺得是確有其人: “這個人?”
女人支吾一陣,然後求她先彆追究,煩請繼續科普。
何風隻好克製住好奇,告訴她:
“其次,要看那段記憶對患者而言是什麼性質的。”
“什麼意思?”
“排除了器質性原因,那就是心因性失憶。”何風解釋,“人在經曆應激性體驗,就是,受到很大的傷害的時候,大腦可能會出現錯亂,把傷害性回憶掩蓋掉。掩蓋的方式說起來就更多了,會導致不同的心理障礙,首先就是……”
“等等,”女人打斷她,“其實我隻是想知道,一個腦袋被撞過或者砸過的人,她真的會徹底忘記某個人嗎?”
“有可能啊,”何風說,“比如我之前那位客人。她的外傷好了,常識性記憶都恢複得不錯,卻還是有些過去、有些人怎麼都想不起來。”
“即使她接受了心理治療?”
“是啊。”
“原來如此……太好了。”
這通電話結束,何風都還在想對方那句,太好了。
竟然有一個人,希望另一個人的記憶永遠不要恢複——
這麼危險的家夥,居然是她的舊相識。
隨後何風就想起之前那個病人,想起她在這裡接受完第一次催眠。被喚醒後,病人問她,自己有沒有說出什麼有利於恢複記憶的信息。
何風讓病人閉上雙眼,將她導入放鬆狀態,讓她想象一間明亮開闊的客廳。客廳中央有一架鋼琴,琴鍵還反射著陽光——
“你在彈一首鋼琴曲,是莫紮特的曲子。你彈奏這首曲子的時候心情很好,因為直到結束,你都沒犯一個錯誤。彈完之後,你開心地看向媽媽。媽媽也很滿意,笑著表揚了你。……”
病人聽到這裡,不自覺流下一滴眼淚。
她病弱的模樣加上這滴眼淚,令何風隻覺我見猶憐。
“K545,”隨後,何風就聽病人說。
“什麼?”
留著中長發的女人臉頰還淚濕著:“我在彈的那首曲子是莫紮特的545號作品,C大調鋼琴奏鳴曲。”
“這樣啊。”何風對鋼琴不太懂,但還是需要引導病人,“那是一首什麼樣的曲子?”
“很輕快,很平和。學琴到一段時間就能練習的一首曲子……莫紮特讓人快樂。”
剛說到這,女人皺起眉頭。似是記憶又中斷了。
“不要著急,”何風連忙說,“慢慢來。”
……
那天診療結束,離開時,因為沒有任何妝容而顯得格外清麗的女人對何風說:
“謝謝你何醫生。今天我覺得很開心。”
找回記憶對本人來言,會經曆一個痛苦的過程。因為大腦往往是害怕人受到傷害,才選擇處理了創傷性記憶,把它們都藏了起來。所以何風想,今日病人開心,僅僅是因為她還沒有行至風暴之處。
但心理障礙這個事情,永遠都是主動疏通比淤積到爆發更好。
“這裡的紫藤養得很好。”又聽病人說。
何風回過神,見她望著窗外的院子。那裡一片碧綠。
“是啊,可惜花期過了。”
出診療室。一直等在外麵的另一個女人看到她們,立刻站起來。
“怎麼樣醫生?”等待的女人擔心地問。
何風告訴她催眠的效果不錯,看來是可以繼續嘗試的方式。隨後就見女人一副放下心來的樣子,轉頭看向失憶的病人。
等待的女人留的也是長發,看上去美麗端莊,人很高挑。何風總覺得在哪裡見過她。
女人的無名指上,分明戴著一枚顯眼的婚戒。
何風職業病犯,忍不住在心中分析起她們。總覺得這兩個人非親非故:既不像是姐妹,也不像是好友:女人對病人的關心,明顯超於那些牽連。
那是一種令人說不出哪裡怪異的羈絆,就像一條看不見的繩索,深深地捆綁住她們。
在夏日的蟬鳴聲中,何風看著被繩索串聯起的兩個人。
心理診療室總是有很多故事。在表麵上,何風會永遠恪守職業道德,但是在心裡,她永遠都用眼睛凝視她們、觀察她們、分析她們。不僅是出於治療的目的,也出於私心,出於好奇。
她無比期待下一次會見,期待能一點一點打開病人的心,並最終幫到她。
……
結束回憶,何風招呼助理:
“我午休好了,讓下一位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