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硯穿著洗得發白的灰色T恤,高挑又瘦削,他回過頭,有些淩亂的黑發垂落在額前,露出一張略顯蒼白的清俊臉龐。
瞧見是她後,荊硯正在洗碗的動作刹那停住。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滴,抬手將水關掉,已經生鏽的水龍頭發出咯吱咯吱的鳴叫聲,尖銳又刺耳。
“他們又打你了?!”
餘爾安一眼就看到了荊硯嘴角的血跡,血液已經凝固乾涸,變成了暗紅色,竟成了荊硯消瘦臉龐上唯一的血色。
餘鯉眉心緊蹙,低頭在包裡飛速翻找藥膏。
荊硯是槐夏市人,她隱約聽起大人悄悄議論,據說是為了躲債,荊硯才跟著家人才跟著輾轉到了榆橋市,寄居在榆橋的親戚家中。
荊硯甚至連學都沒辦法上,隻能日複一日的做洗碗這樣的零工幫忙還債。
但很顯然,追債的人將他們的行蹤掌握的一清二楚。
在餘爾安的記憶裡,每回見到荊硯,他身上總是帶著大大小小的傷疤,臉色蒼白衣著破舊。
久而久之,餘鯉就習慣性在包裡放幾管止血止痛的藥膏。
餘鯉擠進後廚,空間狹小到容納兩個年輕的少年少女都艱難,空氣變得越發稀薄。
她覺得臉頰又開始滾燙起來。
荊硯不動聲色往後退了退,直到退無可退,一堵牆壁擋住他的後背。
“你這裡,”餘鯉仰起頭,抬手很小心地碰了碰他嘴角的血塊,問靠在牆上的少年,“還痛嗎?”
即使時隔多年,往事都被塗上昏黃的濾鏡,餘爾安也還記得荊硯那個瞬間的反應。
愣怔了一秒後,荊硯原本低垂著的頭迅速抬高。
他原本就生的高,如果要刻意同她保持距離,根本不是什麼難事。
“彆碰。”他的聲音緊繃繃的。
“哦。”餘鯉抿了抿唇,低落地應了一聲,原先舉高的右手不甘心的垂下來。
不過荊硯從來不習慣被她觸碰,餘鯉早就習慣了。
這點小事,在她心裡晃了幾秒,又迅速如煙一般消散。
“對了,荊硯,”她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看著他,“我明天跟我爸去旅遊,你猜猜去哪?”
“旅遊?”少年聲音平淡,“你上次還說,這個暑假你爸媽要把你摁在家裡做題。”
“噢,”餘鯉唇角彎彎笑起來,喜形於色,“我半個月前說的話,荊硯你記得這麼清楚啊。”
荊硯瞥她一眼,冷淡著沒回應。
“告訴你吧,”明明隻有兩個人的後廚,餘鯉還是壓低了聲音,仿佛在說悄悄話,“我要去槐夏市啦。”
原本靠著牆壁無動於衷的少年終於有了反應:“你去那裡乾嘛?”
“我媽去槐夏出差了,本來說好了上周一定回來看我的,根本就是騙人,”餘鯉輕哼了一聲,“我爸是打算偷偷去,給她一個驚喜的!”
“最開始確實要我留在家寫作業。但是!我想著你不是槐夏人嗎?”餘鯉瞳孔澄澈得看著他,“荊硯,你有沒有什麼很想念的地方,我可以替你逛一逛。”
說完,餘鯉才發現荊硯一直低著頭,他的視線落在她裸露在外的小腿處。
餘鯉眨了眨眼,她順著實現往下看了。
為了省錢,飯館的地麵沒有鋪設瓷磚,有些坑坑窪窪的小水坑上還飄著渾濁的油垢。
荊硯低垂下眼眸,看著她直奔他而來,擠進這方狹小又充斥著油汙的後廚。
她鋥亮的黑色小皮鞋踩過水坑,一小團黑色的水漬濺上光滑乾淨的鞋麵。
不知道從哪飛濺的汙垢染上了她白淨的小腿,還沾著一點點黑色的泥土。
“餘鯉,”荊硯沒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徑直下了逐客令,“這裡不歡迎你。”
認識荊硯這麼久,她也算是摸透了一點少年的性子。
他冷淡又神秘,麵對她也一向漠然,但是從來沒有如此直白地將對她的不歡迎擺在臉上。
她腦袋嗡嗡的,偏偏在這一刻聽力卻格外清晰。
餘鯉聽見了更加冷淡的聲音。
荊硯垂下眼眸,看向她滿懷期待的神情:“我也不歡迎你。”
餘鯉是渾渾噩噩走出飯館的。
但她心底隱隱約約有個直覺,如果就這麼走了,荊硯和她,好像就從此都不會再聯係了。
她是真的就如此喜歡荊硯。
喜歡到因為他是槐夏人,就對槐夏市有種莫名的親近。
喜歡到她哭著吵著要一起去槐夏,隻是為了看荊硯少年時期曾經看過的沿途風景,眺望他曾經欣賞過的天空夜色。
喜歡到她明明白白的知道荊硯隻當她陌路,卻每每看到他身上新添的傷疤血塊還是忍不住心痛。
喜歡到她現在已經快要控製不住的哭出來,但走了幾步,又還是咬著唇默默低頭往回走。
她站在門邊,看著後廚那個卷起袖子,低著頭洗碗慣來沉默的少年,怯怯地喊道:“你等我回來哦。”
餘爾安曾經無數次設想。
如果,如果她當時沒有吵著鬨著要去槐夏,她沒有坐上那輛車,車禍是不是可以避免,她的右手是不是如同從前一樣靈巧健康。
那句冷漠的“我也不歡迎你”,就是荊硯同餘鯉說的最後一句話。,
次日,餘鯉滿心歡喜踏上前往的槐夏市的火車。
那是一趟無法回頭的單程票。
餘鯉再也沒有回來榆橋市。
那個叫做餘鯉的女孩子,她死在榆橋短暫但永恒的那個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