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王母漫談(下) 古羌文明……(2 / 2)

我對《穆天子傳》中所展現出來的西王母國人與自然和諧歡愉的景象十分感興趣。就憑那句“白雲在天,山陵自出……虎豹為群,鳥鵲與處。”繪儘了美麗的高原風光。令人對那個西海之濱的神秘國度充滿無窮遐想。前麵曾提到過,數千年前青藏高原海拔還沒有現在這麼高,它的氣候與生態與現在十分不同。像柴達木盆地、羌塘無人區這些現在看來環境惡劣的地帶,遠古時期都是水草豐茂,人類活動頻繁的寶地。考古發現這些地方早期人類活動的遺跡十分普遍。而現存於祁連山、青海境內等多處地方的遠古岩畫,其中大量出現的動物造型,則充分證明了遠古西陲之地的人們確實是虎豹為群,鳥鵲與處的生活。其中有幾處鹿的造型,精致美麗,藝術性極強,很難想像那是遠古人類用簡陋的石器雕磨而成。他們對待動物這般近乎虔誠的態度,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古羌人的自然崇拜與動物崇拜最好的反映。

可惜的是,在那個傳奇時代之後,人類社會隨著演化過程的推進,似乎距離這種樸素的自然觀越來越遠。這大約可以從遠古時期生態良好的青藏高原東部、黃土高原一代的演變看出一些端倪。一個典型的例子應該是柴達木盆地的荒漠化,很難想像公元前300左右的時候,這裡曾經駐紮著一個強大的國度——吐穀渾。那時柴達木盆地的豐饒,竟可以讓當時的吐穀渾貴族享用上百年的柏木做棺槨。而現在西北廣大地區,再難見古籍中所描繪的那種遼闊無邊如綠洲般的景象了。

更有甚者,為利益驅使,鋌而走險深入青藏高原這塊珍稀動物難得的家園大規模滅絕性獵殺。這片人類與自然曾經和諧相處的高原,如今被那些無辜生命的鮮血侵染,這是怎樣的一種觸目驚心啊!

所幸的是,遠古青藏高原的羌族先民們那種自然崇拜的觀念,至今仍完好地流傳在現在的西部各少數民族中。像藏族拜神山神湖、保護動物的觀念,羌族在特定的時期封神山,禁止人們進出打獵采伐。這些原始樸素的觀念,的確對當地的動植物保護起到了重要作用。

遠的不說,就拿我師弟深入帕姆嶺神山調查四川雉鶉時的經曆來說吧。帕姆嶺神山位於四川甘孜州雅江縣轄區內,是藏族聚集地。當地最著名的地方是位於神山之上的帕姆嶺寺,那裡也是野外觀察四川雉鶉最好的地點。令人驚奇的是,這個人類居住的寺院附近竟能成為四川雉鶉活動頻繁的地區之一。而且據當時的情況來看,那些包括雉鶉在內的野生動物非但不懼人類,反而喜歡在人類房前屋後活動。特彆是灰鬆鼠這類小動物,其悠然自得的靈動之態,不禁令人從心底讚歎:好一個人與動物和諧相處的場景。

(圖5:不懼人的四川雉鶉。PS:照片所有權歸川大生科院生態學實驗室。)

(圖6:不懼人的灰鬆鼠。PS:照片所有權歸川大生科院生態學實驗室。)

而我另一個師弟在看過這些生動鮮活的動物照片時,同樣大為感慨。他參與的是四川洪雅地區人工林中赤腹鬆鼠活動空間及行為節律的觀測。但是他十分沮喪地說那裡(洪雅人工林)的鬆鼠實在對人類活動的氣息太過敏感了。他們出野外,往往距離鬆鼠還有數十米遠,蹲在杉樹枝頭的鬆鼠馬上就能發現,在逃走的同時還能發出警戒的聲音警告周圍同類。為了避免人類活動對它們造成影響,他們所有的觀測都是遠遠地在下風處,極為小心謹慎的進行。於是我師弟在洪雅呆了兩年,愣是連一張赤腹鬆鼠的野外近照都沒能拍到。當他看見帕姆嶺神山上在人們周圍自由活動的鬆鼠時,其驚訝程度是可以想象的。

造成洪雅人工林中鬆鼠對人的活動極為敏感的最主要原因是當地山民及護林員的獵殺。因為此地人工林中赤腹鬆鼠種群數量較大,其啃食樹皮的行為對人類的經濟利益造成危害,所以政府默許了人們使用獵槍獵殺,這也是最有效的減少鬆鼠危害的途徑。不過數年來獵殺的結果造就了鬆鼠對人類的恐懼與警覺性的大幅度提高,它們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對策避免遭人類的獵殺。而這種情況在帕姆嶺神山是完全沒有的。當地長年居住的藏民們從不去獵殺鳥類、鬆鼠等野生動物,所以它們對人類沒有警戒心。你甚至可以走到它們身邊去,它們也不會逃開。這樣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畫麵,真的很難說不是遠古動物崇拜思想在當今世界最完美的體現。

當然我師弟他們去帕姆嶺神山,一方麵是調查四川雉鶉的生物學及生態學特性,另一方麵便是去宣傳動物保護思想。在帕姆嶺神山地區,四川雉鶉、血雉等多種鳥類是中國特有種,而且是一級珍惜瀕危保護動物。可喜的是,當地藏民傳統的自然崇拜意識千百年來最大程度地守護著這些可愛的生靈。所以師弟他們宣傳的重點便放在平常人類活動(如采鬆茸),儘量不要打攪到鳥類們的生活而已。像這樣不帶殺伐與強製意味的動物保護宣傳,在其他地區是很難想像的。這一切,不正是那遠古遺風仍然回蕩在當世的最好證明麼?

所以,遠古的文明,在今朝並非過時。在人與自然協調發展的問題上,古人往往是窺得天機,明白大道的那個,對比今人中不乏唯利是圖觀念的眾生,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文明的衰退。

在《昆侖山:探尋西王母古國》一書中,作者曾提出過眾多人類文明發展過程中產生的問題:戰爭、工業汙染、資源的過度利用、生物多樣性驟減、信仰危機……如此種種,是人類自身缺乏自省,盲目追求利益最大化所致。但是我想,這一切的根本原因,也許還是要回到人口數量過於龐大這一基礎上來。從生態學角度來看,某一物種的過度繁殖導致種群數量上升,必然會使每個生物個體的生態位受到擠壓,於是種群便有了擴張的趨勢,導致種內競爭和種間競爭(對資源、活動空間和配偶)。將這條規律放在人類社會中,到可以很好地解釋現在麵臨的諸多社會問題。雖然人類可以用自己的理智來緩和或者隱藏這些內在的矛盾,但是它們卻無法被消除。很可能隨著時間的推進,這些矛盾將會以匪夷所思的形式爆發出來。那時,人類恐怕隻能疲於尋覓最根本的生存之道了。

回顧遠古那個地廣人稀的年代,自然崇拜是那麼自然而然,發自內心的一種舉動。就算當今社會,像北歐諸國那種人口稀少,地域相對(人口)遼闊的國家,民眾心中崇尚自然、與動植物融洽相處的觀念也是自古以來代代相傳,不曾斷裂。這的確令我們羨慕。但是既然曆史已經造就了這個錯誤,我們所能做的,隻有切實地承受與麵對他所帶來的種種結果。

既便如此,仍然不能構成人可以對這個社會責任心匱乏的充分理由。

人對自然界造成的影響,對生態平衡的破壞,可以由自然界本身的生態演化來重新達到另一種平衡。我再用上麵那個赤腹鬆鼠危害洪雅人工林的事件做例子加以說明。實際上所謂“鬆鼠種群數量上升,啃食樹皮造成對林木的危害”這個認知,完全是站在人類自身利益角度所得出的結論。洪雅人工林中除了劃定區域的國有林外,其它山頭大麵積的鬆衫類林木都是承包給當地山民的。林木的產量與其直接經濟利益掛鉤,所以鬆鼠的啃食才會被作為議事日程提出。而實際上在周外其他原始林中,鬆鼠同樣也有啃食樹皮的行為。可是因為那種“啃食”對人們經濟利益沒有影響,所以沒有人去關注,也就不構成“問題”。

好,那麼鬆鼠“啃食”樹皮的行為因為人類利益而有了善惡的劃分。但是在自然界中鬆鼠啃食樹皮是一種極普通的生理行為(齧齒類動物磨損自己門齒)。自然林中物種組成非常豐富,各物種之間爭競的結果導致可供鬆鼠啃食的喬木密度較低,鬆鼠種群數量受到製約。但人工林中的植物物種組成幾乎全為鬆衫科,十分利於鬆鼠啃食。因此鬆鼠在人工林中的爆發似乎就成為了必然。然而從另一個更加具有生態學意義的角度去思考這個問題的話。人工林本身就是人類對自然界的一種高強度乾預行為,人工林是一個物種單一、極不穩定的生態係統,自然演替的過程從人工林建成的那一刻就在起著重要作用。鬆鼠的啃食不過推進了這一自然演替的進程。因為鬆鼠的啃食,導致一批樹木死亡,降低了林中鬆衫科植物的種群密度,為其他動植物進入係統提供可能。這個過程如果持續數十年乃至上百年的話,人工林生態係統將會達到另一種符合自然生態係統意義上的平衡。而實際上,自人工林建成後,僅5、6年時間,這種自然演替的表象就已經十分明顯了。

我舉這個例子無非是想說明這幾層道理:一是自然界有比人類理智和智慧更加完善的物質與能量流動係統,所以麵對被破壞地區生境的恢複,應該持樂觀態度。二是無論是自然界還是人類社會,任何一件極其微小的事件(或一種現象),其背後都存在著深刻的含義以及與它相關聯的一係列事物,因此看待問題絕對不能孤立(無論是自然科學還是人文科學)。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即人類應該充分動用自身的理性因素,將人類利益與自然相協調的問題上,找到一個最佳的平衡點。

那麼,要如何找到這樣一個平衡點呢?

閱覽古籍,尋訪古代先哲的精神。更多的是帶給現代人類一種思考,一種對自我的認同與反思。雖然遠古時代的社會模式與思想觀念不可能在現今繼續得以存在,但是它們卻能給今人指點迷津。在這層意義上,或許考察真正的史實倒不如考察它所傳遞出來的文化韻味。

話題再次回到西王母。有些學者認為這個西王母身為女性完全是後人望文生義的附會,因為其性彆完全不可考。而且據《後漢書·西羌傳》記載,羌人早在先秦時就已經是男性首領(無弋爰劍)統治(這是最早的關於西羌首領的記載),那麼這個“西王母”的性彆就顯得很可疑了。於是這部分學者認為“西王母”應該為一男性首領。

其實西王母究竟為男或為女,遠不如其所傳遞出來的那種崇尚自然、仁德愛民、避免攻伐、兼愛諸邦的思想來得更為有意義。而這些思想,更近一步說,可以歸結為一種“女性的”德行。也即是一種母係社會具備的和諧狀態。可歎的是,這樣和睦的社會形態在進入父權製社會後逐漸消亡了,卻而代之的是群雄相爭那種混亂、動蕩的局麵。並且這種局麵持續了數千年。究其原因,從人文學角度來說,即雄性基因中有種叫“aggression”的因子。這是所有動蕩與不穩定的源頭,我覺得可以稱之為“陽性的”力量。這種因子是積極的,主動的,有競爭性的,尋求改變的,是社會發展的重要力量。於是近代人類僅僅數百年的發展,其生產力所達到的水平遠遠超越了以往數千年加在一起的成效。但是在認識到進步之後,人們仍需要時時反思這種陽性力量帶來的種種消極副產物。然而在自然界或者人類社會中,卻存在一種“陰性的”力量,始終起著平衡的作用。

陰性力量是緩慢的、被動的、包容的、潤物無聲的、自我修複的。或者更可以說,是一種“母性的”力量。這種力量微妙地調和著變化萬千的世界,但是難以令人察覺。它就像雌性基因中與生俱來的“tolerance”,是維係生態係統和人類社會穩定的決定性力量。就像持續數萬年的母係社會,生態係統演替過程,或者沼澤濕地對於自然水體的淨化過程,都是屬於這種陰性力量起作用的範圍。不過,在當前追求效率與功利的時代,人們往往容易無視這層隱形的力量。可是忽視並不代表不存在,這種力量甚至比陽性的力量還要強大。就如老子所言:“弱之勝強,柔之勝剛。”

因此,所有現代社會發展過程中所出現的問題,都可從另一個視角,即“陰性”的層麵來審視和尋求解決方法。能夠兼顧全局、有所節製、不失為一種良性的社會與生活態度。

於是西王母所代表的遠古“兼愛非攻”思想,其實也是這樣一種陰性力量的象征。所以數千年來人們欣然接受著西王母的女性形象,並且更為之附會上一段又一段動人的傳說。不僅西王母,那位代表慈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大士,人們更是硬生生將其原本的男性形象“扳成”女性。這不正是一種中華民族對於“母德”的追求與向往麼?

當下東西方研究性彆文化的流派甚眾,不過性彆文化究其根本,卻不在男女之彆,而在“陰性”與“陽性”兩個方麵的彼此消長。我這裡的陰陽,並不等同於男女。動物界中雄變雌、雌變雄之事並不罕見,蓋因細胞所含基因組中同時包含雌雄二者信息,於激素調節下性彆轉換所致。人類中男女皆具陰陽二性,在不同社會角色扮演中亦可相互轉換。因此西王母是男是女,並不影響其所代表的文化含義。不過人們更加喜聞樂見一位具有女性光輝的母神形象罷了。

西王母之永恒,在於其“力”,在於其“美”,在於其“智慧”,然而最重要的,還是在於其“德”。

行文至此,驚覺自己又是東南西北一通胡言。不過在這篇文中,西王母確實是一個點,我由這個點向四麵發散,談及了這許多方麵。雜文麼,自然寫起來無所拘束。不過圍繞著西王母這個千古傳奇的形象,的確有很多十分有意思的話題可以挖掘。我想,隨著考古、民俗、曆史、文學研究的發展,相信關於西王母的話題將會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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